二十三
时间像一层层薄纱覆盖在记忆上，揭开来，却是痛彻心扉的伤疤。
唐小年从学校回家，在路上走着，仿佛是把过往又铺在未来的道路上。他在回忆里走了一遍，已经很晚了，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上的床，更不知道晚上发生了什么，思想在梦幻与现实的槛上来回颠走，强大的反差产生的剧烈的晃荡，让他再也不知道该怎样睡去。他在床上翻了一会，决定起来走走。从黑暗中，摸索着进了书房。他的眼睛受不了这样的被剥夺侵略似的黑暗，又才开了书房里的灯。关上门后，在书房里逛了起来。
唐父的书房比楼雨洁家里的要大上一点，四壁的书也比楼雨洁家里的多——他奇怪，自己在这个时候怎么还会去想这些。他把书的名字一个一个的看过去，到后面，一个也没有记下。累了又坐下来。
夜隔了一扇窗，进不来了，在窗外窥视着，像一个被偷了东西的小偷——被灯光偷走一室的黑暗。
唐小年看着桌子上的烟，伸手去抓了一根。他顺畅的用火点上，又吸了一口，然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浓烈的烟在他的口腔里炸开，仿佛割破了他的口腔壁，又辣又痛。他忙吐出来，那些烟丝在灯光下有生命似的扭动着翻滚着。上升到一定高度时，他就用手去挥打，心里想的是——散文。一根烟就这样消磨完了。他又点上一根，又吸一口，又辣又痛，又吐出来。这回他没有用手去挥打那些烟，因为他发现一个重大的秘密——他吐出来的烟跟父亲吐出来的好像不一样，他吐出来的是丝状的，而父亲吐出来的是雾状的。他看着自己吐出来的烟丝有生命似的在灯光下扭动，上升到一定高度就消失了——他感到奇怪，我明明没有打它，怎么也会消失？他又吸一口，这回仔细看着，直到又消失了。像滴在清水里的墨汁，又扭动又翻滚，又痛苦又销魂。他看得入神，消失了的烟触动了他的心，他忙用手去抓，拿回来一看，可是什么也没有。急忙又吸了一口吐出来，那烟丝又翻动着上升，然后散开来，他这回不等烟丝消失，等不及已经补上一口吐出来。一直，他都顾着往上看，没理会烟头上惨白的烟灰，落在了暗红色桌面上，也轻轻地散开了。
小年那天晚上没睡好，上课时特别想睡觉，连李玖良的课也没精神听，就迷迷糊糊的睡着。
李玖良见自己最得意的门生竟然不听自己的课，有点生气，暗示钱礼谦叫醒小年，又问小年：“昨天晚上都干什么去了？”
唐小年半睡半醒，说：“什么也没干。”
李玖良问：“那怎么在课上睡觉啊。”
唐小年无辜的说：“老师，我昨天晚上也没干睡觉啊！”
李玖良点点头，让小年接着睡。小年却以为李玖良生气了，没敢再睡。
钱礼谦回头，说：“昨天那个女生要你今天去一趟英语组。”
唐小年莫名的感到一阵紧张，说：“知道了。”
钱礼谦说：“你今天怎么啦，是不是生病啦！”
唐小年懒得回答，咬牙听课。
李玖良上课从不备课，想到什么讲什么，这也迎合了他对学生想怎么学就怎么学的教育方式。说：“前几天，我在研究中国民间文化史时，无意间发现一种民间行话，很有意思，同学们有没有兴趣听一下。”他想了一下，又说：“再说出来之前，我先让同学们猜个谜语。谜面是：横柴落地，烟雾冲天——打一常用名词。同学们想一想，我来提问。”他的思想迅速得可以让想等于没想，就开始提问。什么样的答案都有，诸如：抽烟、喝酒、打酱油、吃饭、睡觉、上厕所……
唐小年猜不出来，假装睡着了。李玖良问了一大半同学，没问出个所以然，得意的说：“不知道没关系，老师告诉你们，知道后要记住，知道吗？”
唐小年听着这话感觉怪怪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又继续装睡。他听见班上的同学都回答了，心里鄙夷，小声说：“知道个屁。”
李玖良点点头，先“嗯”，然后才说：“这个谜语其实就是我今天要说的一种民间行话，它是旧时代先民智慧的结晶。我也是想了一整天后，才想出来的。嘿嘿！”
他带掩饰的笑，接着说：“谜底很简单，就是‘休息’，怎么样，同学们理解吗？”
唐小年知道答案，底气很足，才敢大声说话，说：“理解！”他的回答脱离了队伍，在一片回答里，独独他的声音参差了。说完话，发现班上的人都静悄悄的看自己，心想这回完了。
李玖良见自己爱徒出风头，等于是自己也出了一把风头，说：“还是小年聪明，就有你给大家解释一下吧。”
唐小年心里一虚，紧张起来。他一紧张就想上厕所阿屎阿尿，暗骂自己嘴巴太快，出卖了自己。没办法，只好站起来。他这人最紧张着急不得，在紧张的时候也最灵通——他的灵感来源就是这方面。一急就把答案给急出来了，不好意思的说：“其实也没什么，我早就知道了。就像拉肚子便便，那些人说是：膀胱积水，尿道来潮。一样的道理，太简单了，哈哈！哈哈！”
李玖良大吃一惊——也吃了一斤，眼珠子都快爆出来。
唐小年一下课就往厕所跑，回来时，钱礼谦要他去英语组。他这才想起章丽婷这个“佳人”有约，他不想去，但还是被钱礼谦拉着去了。到了英语组，没看到章丽婷，还以为章丽婷没来，正准备离开时，ohyear却叫住小年。小年从她那里拿到一个用旧报纸包好的、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说是章丽婷留下来的。
回到班上，唐小年就把ohyear给他的东西放进书包里。钱礼谦很好奇，要抢着看，结果，小年生气了。气到连“请客”都收买不了。最后，钱礼谦放出狠话，“小年，我们绝交。”小年淡然，趴在桌子上，一只手伸进包里，紧紧的抓着那东西。他心里想自己是不是生病了，这几天性情大变，很有走火入魔的可能。把这东西握在手上不敢放松，仿佛书包里的东西就在心的上面，自己只要一松手，就会掉下去压到心肉上。他还怕这东西会无故消失——他害怕消失是不用说的，就像他抽烟的时候，嘴巴尽管难受，至少还有感觉，消失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就像是看见一个人死了，或者是自己死了——一个人将死之人，在知道自己还有一线生机与死亡相搏。那么无可否认，他在这个时候的是生命力最旺盛的。但是，小年现在的这个情况有多少有点不同，他没死过，只听说人死了就等于消失了。思想上很难把死和消失画上等号，所以，他现在怕楼雨洁留留给他的东西会消失，也是触觉上的一种错觉罢了。正因为这样，他才没敢马上就看，也不愿意给别人——钱礼谦看。
事实证明，唐小年在思想上是有了点成熟。因为他终于懂得了用思想来左右自己的心情，或者说他懂得把情感线连接在神经线上。当一个人懂得用情感时，他的记忆就会明朗起来，记忆力就会慢慢大过忘却的能力。
唐小年回家后，还是没敢马上就打开来看。不过，经过一个上午的摸索，他大抵知道里面装着的是书本之类的东西，看这分量，里面不是两本书就是三本书。而且，版面的大小相差不大。越是这样感觉，就越有一种冲动，彻底的打垮对楼雨洁在抽向上的恐惧，打开看看。吃饭时，也在思想上作斗争，牙齿跟欲望一边，舌头跟恐惧一边。一阵大战下来，舌头大败，伤痕累累。欲望打了胜战，等不及要签收战利品。小年吃了一半就冲回房间，他摔上门，刚撕开楼雨洁留下来的那包东西的一角，动作在下意识里慢下来。
他小心翼翼的从中剥开，里面是一本书的背面。他的心一阵揪痛，喉咙像是堵上了硬物，眼睛酸酸的流出眼泪。这本书他认得，是楼雨洁借给他看过的，下面一本不用看他也知道是什么书了。他现在除了一件事，其它的差不多都明白了。这件事就是——是，就是，一直以来自己怎么没发现，这两本书叠起来会这么相衬，会有这么高、这么重。
他迷迷糊糊地把书从报纸中拿出来，就是《围城》和《倾城之恋》没错。他拿着书坐下来，缓着气息看四周，又是一个人也没有。他再看手上的书，记忆亮晶晶地横在眼前，又像回到了这个炎热的夏天。
伤心过后，天黑沉沉的已经压在窗户的玻璃上面。他伤心得太入神，忘记了计算自己第一次伤心持续了多长时间。打开房间里的灯，信手翻看楼雨洁留下来的书。突然，几张纸片似的东西从书中滑落到桌面上。虽然，姿势没上次发现父亲那半张情书时来的优美，但还真够得上惊鸿一瞥。他仔细一看，原来是四封信，中间还夹着一张楼雨洁的照片。
这张照片的背景是一个公园的广场，上面是蓝天白云，下面是水泥地环出来的一个喷泉。楼雨洁上半身还要上一点就贴在中间偏左一点，身子向前微侧，半张脸又多一半回过来微笑。照片上的右边似乎吹着风，打在她的脸上，撩开她耳后的发梢。
小年认真看了一遍，猛然间发现自己可以在除了厕所之外的地方看到楼雨洁——关于她的点滴，而不感到紧张害怕。他越看越是感觉楼雨洁的美丽天下第一，心里很是得意。因为一直以来，他可以忘了楼雨洁的样子，而不愿忘记楼雨洁属于他所有，这一自认的事实。他看着看着，又笑出来。笑声轻而细，从嘴巴里排队进入耳朵，整齐得连有人敲门都没注意到。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才想起那四封信。他拿照片垫着，再翻开信看。四张整齐的排下来，他一一看下去，原来都是没有寄出去的信。按上面日期的排列，因该是这样的顺序：
（一）
小年，我很伤心，看到你写的信，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的人。我想这不是你的错，但可惜，我在一早时，却想错了。
你原来这么在乎一个人的过去，那些在你看来，就是评判一个人好坏的标准。或许，你是一个怀旧的人，生活着不是为了明天，而是生活在过去中。
你也看过《围城》，知道里面有这样的一句话，你说出来再合适不过了。你还没对我说，我已经这么难过了，真不敢想象，你如果对我说，我会怎么办。不过现在，我却是多么希望你可以对我说这句话。
“我爱的人，我要占领他的整个生命，他在没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
我承认我很伤心，不过我的伤口要留下来，永远永远，永远都不要忘记。
Xx年xx月xx日
楼雨洁
（二）
小年：
没想到又给你写信了，虽然前面一封还没寄出去，可我只当做寄给你了。你也回了一封，这一封是我在给你回信后的回信。你说，笨不笨呀？我！
小年，你怎么老是躲着我，在那里……呵呵！看见了也不理我，你知不知道，这样让我很难过。我有那么可怕吗？你至于这样躲着我吗？
我真笨，这不是在白问吗，呵呵！不说这个了。你最近还好吗？字，练得怎么样了，是不是有进步啦。你这么聪明，一定会写得很好的。到时可要给我鉴赏鉴赏。不过，我怕没机会了，因为……还是不说这个了，哦！我还有个东西要给你，你先闭上眼睛，不许偷看，当当当、当……！
哈哈！！
跟你开个玩笑，反正你在看信，闭上了还怎么看。就是这张照片，是不是很丑啊，不是，那一定是很好看咯！噢耶！哈哈！……！
这张照片是最近才照的，最好的一张，附上给你留个纪念。你一定要保存好，千万别丢了，知道吗？
不说了，太晚了，你记得回信。
要快！我等你的回信……
Xx年xx月xx日
楼雨洁
（三）
小年，我真的好傻，明知道你没收到我的信，也不会给我回信，但我还是一直欺骗自己，也在欺骗着你。
知道你没看到我的信，这些都是我用开骗自己的，那多写一封又有什么关系。但我恐怕这是最后的一封了，因为，下周我就要申请出国，去找我妈。然后，就跟她住在一起，顺便上完中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
听到我要离开，是不是很难过——呵呵！又来了，还记得你问过我，英语学得得这么好是不是想出国？这回我真的要出国，可我也才知道我自己其实很不想出国。因为，我舍不得这里，舍不得我爸，当然还有你。真是的，一想到和你在一起的日子，会又开心又难过。不知道你也会不会。
如果你也一样，那答应我，留下来开心，难过都给我带到太平洋扔了。这样我们都可以开开心心的过每一天。
愿你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每一天都开开心心，平平安安！
Xx年xx月xx日
楼雨洁
（四）
明天，我就要上飞机离开这坐城市，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只能在这里跟你说声“再见”了。真希望能够再见到你，如果不能再见，那也好，我就可以把这一切都抹掉，干干净净的，做一个没有过去，空白得像一张白纸一样，留给未来。
还记得以前对你说过，你很像《围城》里的方鸿渐。如果你真的是他，那我就是与你天差地别的，生活在《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我们是两个故事里的人，你有你的故事，我也有我的故事，而有一天，这俩个故事有机会被一个人看了。她却妄想着你和我能走到一起。
小年，你知道吗？那个人就是我，而这一切都是我的妄想，我妄想我们能够一起上学，上完大学，然后，一起生活……
小年，你是围城里的方鸿渐，我是倾城外的白流苏，原来我们天差地别，而我却妄想我们能走到一起。妄想你能轰轰烈烈地倾覆了你的围城，走出来跟我相爱。我只这样痴心妄想，竟然猜不到你这围城，根本就是为了防御我而建造的。
Xx年xx月xx日
楼雨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