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唐小年艰难的看完一遍，又按顺序从头到尾在看一遍，感觉上麻木了，不知道该怎么样去伤心难过，从坐位子站起来，又摸索着去到书房找烟。他决定去楼雨洁家一趟，不管人在不在。刚出门，就被隆冬的寒风打了一阵寒战，回来摸了父亲挂在书房里的一件外套。思想上空回荡着不久前，父亲念叨的一句诗：秋不尽，何处看落花——也不知道是谁写的。接着，顺着思绪，又想起不久——但感觉上已经是很久之前，在《蚀》里看到的那一张信。他现在明白了，原来信的一半在书里被《蚀》腐蚀了，而那些内容不正是自己今天所要经历的么。他想着想着，不禁着笑了起来。
不知不觉，秋天是尽透了，还顺便拉着冬天，降临到这个城市。
黑暗很可怕，因为有很多东西到了夜里，就意味着消失——无梦的人比有梦的人更清楚、没睡的人最清楚。有时，黑暗又不是很可怕，一点都不可怕，不害怕的人多半认为自己已经一无所有，没什么可供来消失，就不会害怕消失。小年不怕，大有巨怕之后，麻木了恐惧的心情。他伤心太过彻底，再没心可伤。一路上，凭着恐惧在身边作祟，他视而不见。到楼雨洁家门口时，只有在坐下时，惊动甬道里白炽灯的空气开关。小年眼前“霍”地一亮，宽敞得仿佛连心也感觉得到。他轻悄悄坐下来，似乎是害怕惊动门内的楼雨洁，当然，他没看到楼雨洁离开，仅凭几个字，是说服不了他的。尽管那几个字确确实实是事实。但这一刻的小年，却又打倒事实的豪气，否认权威的胆魄。
小年一坐下来，就开始打火点烟。这次他开始有点开始抽实在的烟了，前面还不行，吸了一口就吞，烟气在胸腔里有一顿炸药爆炸的威力，一时间，他不知道怎么样用力的咳，才会缓解胸中的难受。眼泪鼻涕口水都咳出来，脸也憋得像猴子的屁股。他这一咳，整条甬道的灯都亮起来，从中间向两边，依次亮起来。过一会，又从中间向两边依次熄灭。他一咳，又亮了，过一会还是会灭。这样有四五回，他才缓过气来，但是胸口还是闷得慌，像是塞满了棉絮一样。他轻轻深呼吸，在黑暗里显得特别小心。渐渐地，一根烟兀自燃烧着直到尽头。他熄灭烟头，用力一仍，没多想，又从包里捏出一根，点上又开始吸。这回他不敢再贸然的咽下去，含在嘴了有一会，就吐出来。黑暗中，似乎是看不到星光的，只有一个灰色的红点，在黑暗里闪闪烁烁，更看不到一丝烟气。
他吸了吐，吐了又吸，到手指可以感到热度时，把烟往地上摁灭，再拿一根点上。黑暗里，他光想着怎么对付烟，忘了来这里得目的。尽管他没有目的，但这会也忘了有没有目的。黑暗里，他想着父亲抽烟时的样子，动作、神情。在脑海里放电影似的，现实中也学着做：吸一大口，深呼吸。烟从鼻腔进入肺部，然后由肺部传送到脑袋上，再由脑袋分配给四肢全身。最先是一股恶心感从骨头泛起，接着整个人脱水似地犯晕，没半点力气。
他靠在门上，难受地呼吸着。思维没有参加这次销魂的大运作，从根底尖部萌生一句话：抽烟就像谈恋爱，没上瘾的人比上瘾的人，还想要抽。忍不住，又吸了一口。
时间这个东西真不是东西，只懂得向前流逝，也不知道回头看看。而很多人也像时间一样，顾前不顾后；哪一天，想起来自己在时间流逝里，遗失了的东西，只来得及后悔，还能有什么。正像小年记忆中的那一列长长的火车，相反的是，小年是被时间遗弃下来的，他看着火车飞速远去，没有可能再追的上。
那天晚上，小年在凌晨以后才回家，到家后，发现父亲那包烟只剩下一半不到。他怕被发现，索性连剩下的都拿走，给父亲来个先入为主，掐断原有的思维——就当这烟是被他自己抽光了。到书房时，也没开灯，摸索着放好父亲的大衣，准备好了才回去睡觉。
夜，黑到了尽头，开始释放光明，这时的光明还处于弱势，嘬着东边的黑暗，荡着荡着才上来。
第二天，小年想找陆同游问个明白，又怕自己太冲动，会动手打人。先冷了下来——可是他没有学会忍，只好用冷替代。他到班上后，经过了深思熟虑，决定把这事告诉钱礼谦，请求一个解决的办法。钱礼谦极力挑唆他去找陆同游，质问清楚比较好。
放学后，唐小年等到陆同游放学，跟钱礼谦合力把陆同游胁迫至学校操场边上的一棵树下，摆开恶人架势。钱礼谦啃着瓜子在一边掠阵。他极力做出附合自己俊俏的五官，能表现出的最凶恶的表情。
陆同游心虚，问：“小年，你想干什么？”
小年按之前说好做，用力扔下书包，说：“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吧。”
陆同游闪了一下，说：“什——什么，怎么回事？”
小年猛的上前推了陆同游一下，说：“楼雨洁的事，说，你做了什么手脚。”
陆同游吓了一跳，吱吱呜呜说不出话来，眼泪就已经出来了。忙说：“小年，小年，你不要打我，好不好——呜呜……”
小年又推了一把，大声说：“你先说，到底怎么回事。”
陆同游又退一步，哭得更大声了，说：“那你先——先答应，别打我。”
小年见陆同游的窝囊样，胆子更大，用力迈了一步，顺势垫着这只脚，晃动重心，甩出另一只脚，踢在陆同游屁股上。说：“别跟我讨价还价，再啰嗦，我现在就打。”
陆同游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阵势，害怕到全身都在哆嗦，全忘了还可以赵老师。原地做戏似地倒下去，捂着刚刚被提到的地方，说：“小年，你，你别打我，那个，那个——我说了，你会更要打我的。”
唐小年瞥了钱礼谦一眼，见他边吐瓜子皮边点头，像得到了命令似的，又上前补了一脚。这一脚比前面一脚用劲大、声音更大。说：“那我就打到你说为止。”
陆同游见有空隙可钻，忙说：“都是章丽婷，都怪她——是她教我的。”
小年奇怪，这事怎么又扯到章丽婷身上去，问：“又是她，你们这对狗男女。她说什么？”
陆同游为博同情，边擦眼睛边抽噎，说：“她，她说，她——楼雨洁，她说楼雨洁的坏话，她说楼雨洁以前跟一个男生谈恋爱，后来分手了。”
小年不明白，问：“小洁谈过恋爱，恋爱。关这什么事。”
陆同游没了勇气，说：“我说了，你千万别打我。”
小年想再踢一脚，却被陆同游麻利的躲开，说：“你躲什么，再不说清楚，我现在就打了。”
陆同游发挥他做生意的天分，讨价还价的说：“我说清楚，是不是就不打人了。”
小年点点头，又冷冷的笑，说：“你想死是不是？”
陆同游的委屈只表现在他擦眼睛的动作中，说：“我知道楼雨洁以前谈恋爱过之后，就，就——把你的信换了。”
小年心里一阵惊哀，说：“妈的，我给小洁的信被你换了。然后，你就写了一封是不是？是啊！那小洁不是讨厌我，而是讨厌你是不是？是啊！……”
“小年，小年，跑题啦！你跑题啦！”钱礼谦在一边不忘提醒。
小年忙对钱礼谦点头，回头又是一副凶狠的样子看陆同游，问：“那你写的是什么？”
陆同游媚笑的说：“我就写一句话——你谈过恋爱，是不是？——就把信寄出去了。”
唐小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想陆同游问的没错，要是自己知道后，或许也会这么问的吧。钱礼谦却用手推了他一下，决绝的说：“打！”
唐小年听话得像只忠心的狗，扑上去抱住陆同游，两个人缠在一起。陆同游吓得忘了逃跑，被小年摁在地上，又叫又哭。钱礼谦手上的瓜子也不翼而飞，躲到陆同游目所难及的角度，又拳又脚。唐钱两人合力打了一阵，陆同游魂飞天外，幸好被正在巡查的校警看到。
唐小年听到笛哨声，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钱礼谦经验丰富，刚刚听到笛声，撒腿就跑，边跑边说：“******保安，小年快跑。”
小年吓得从地上跳起来，一口气跑到家门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跟钱礼谦分散了。坐在门口外面，浑身软绵绵的提不出半两力气，心里因过度的激动，而忘记了可怕的后果，直到想起自己的书包还落在学校操场上，才回复正常，开始恐惧起来。
下午，唐小年在第二节课上被老师叫走。到教导处办公室里，看见除了自己父母，还有教导主任、陆同游和一个又肥又丑的女人。那个女人一看到小年就开始咒骂，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关键是她的声音太难听，骂不出好听的话来。唐父看着小年，不知道在想什么，看不出有没有生气。如果有生气，也不知道是在跟谁生气。唐母仗着人多，和那个丑女人对骂起来。教导主任修养太好，对眼前这场没有硝烟的口水战，始终无动于衷。最后，还是唐父忍不住出言制止。
唐小年见父亲好像没怎么生气，放心不少。回头看陆同游时，目光凌厉、冷峻，像极了外国电影里的杀手。陆同游被他这么一看，心虚得连目光都不知道放哪里好。最后，索性转过身子不看小年。
这件事在处理期间，校方接到上级指示，示意双方和平解决。那丑女人原先还不愿意，私下里知道是谁打的电话后，立刻赔笑着，一定要陆同游跟小年握手言和。
唐小年更得意了，近距离的大胆扫射陆同游，没看见有什么伤，后悔当初下手太轻。他在握手前，犹豫了一下，握上去后，似笑非笑的看了陆同游一眼，吓得陆同游急忙申请回去上课。小年心上种下不和平的种子，要怪学校和平解决的方案。他在门口领回书包，大摇大摆的离开。他以为这件事算是这样完了，可唐父不算。小年回家先被狠狠的批了一顿，托唐母的福，免了皮肉之苦。但培优班这件事对唐父打击太大，他反而开始自我反省。他反省的内容是关于他的成才战略，回书房研究整个晚上，得出结论：严师出高徒，绝不松懈。
此后，小年过得更累了。几乎没有了自由——他的时间和空间都掌握在唐父手里。成天与书为伍，但成绩却是一点也没有提高。他除了在唐父书房里玉树做伴外，回到自己的房间也抱着楼雨洁留下来的两本书不放。甚至，到学校时，从不带这两本以外的书。
唐小年知道楼雨洁生自己气的原因后，后悔莫及。多次向章丽婷询问楼雨洁情况，没一次能得到“不知道”以外的答案。事后，他有两件事不明白：第一件是楼雨洁怎么会分不出自己跟陆同游的字迹，两人的虽都不怎么样，但陆同游那厮的一直都是难看，而自己的最差不过是不好看；第二件是钱礼谦怎么会没事，他问过钱礼谦，钱礼谦也说不知道。后来他反复思索，作出结论：那一包瓜子买的很值，无限量提升钱礼谦的恶人形象，才让陆同游不敢指认。
有以后，他跟许久不见得林洵谈论起这件事。哦，这里还是先说明他们能再度重逢的原因，林洵再次表白，被许晗拒绝，才找到小年喝酒。地点换了，在河边的小摊位。林洵听完不住的点头又摇头，说：“陆同游不是东西，******，你更不是东西。”最后，林洵又醉得一塌糊涂不省人世——可以确定只在人世不清醒，因为，小年在送他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对着小年表白。
唐小年除了对林洵和钱礼谦说过之外，本来有打算跟金千寻说的，但一直没机会——他是想见到人后，当面再说。久了，就不了了之。直到，小年要在看着楼雨洁的照片的时候，才会想到有这么一个人的时候才跟金千寻见过一面。那次是金千寻高考失利，背着家人外出谋生时，偷偷找过小年。跟小年见了一面后，就匆匆离开了。后来，小年就再也没见过她了，只在小年高考前，打了一个电话问候一声。但小年已经听不出是她的声音，知道后也亲热不起来。
小年在以后更以后的一天，突发奇想要把这件事跟父亲说说。可是那时的唐父入迷佛学，一直没有佛来指点迷津，反倒让佛经迷惑了。他的这突发奇想似乎跟这佛经有关系，就是因为唐父开始着迷佛学，他才生出要跟父亲一吐前言的念头。佛学管这叫：一念三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