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故事该怎样的发展,它的情节像人将要走的路一样难以抉择。小年在梦里做着难以选择的选择,他害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将要万劫不复。“恋爱”究竟是什么东西,它悄悄的来,没有一点前奏,然后重重的拍一下你的肩膀,或是对着你的耳朵大声喊出来。吓你没防备的一场动魄惊心。你茫然的回头,看到的只是一团暖洋洋的白雾。它可以很柔,是你想得到的柔软。可以很暖,决计不会是热。也可以很安心,像把心放在一个又柔软又温暖的透明玻璃容器中。当你舒服的闭上眼睛,来不及思考就被这样一团白雾包裹。但同时你又会害怕,怕这是一个陷阱。会是谄媚妖姬的温柔乡。更怕这是一个游戏。当你一张开眼睛他就消失不见了。再无踪无影,从此失去一种感觉。还怕心被她带走,留下空壳。
小年从梦中惊醒,在黑暗里漫游到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的窗台。看着郊外没几片云的星空和残缺的月。他失落得像被风压折的草,想象楼雨洁和自己到底是不是在“恋爱”,难道那神圣的“恋爱”就这样降临。这深夜里吹来的凉风,带来的愁意把小年悉数数落一遍。她耐不住这由内而外的寒。草草收拾麻乱的心情。又回到床上接下来没有颜色的睡眠。
晚上,金局长到下半夜才从医院回来。自己老父的病痛没在他生下来时遗传给他,现下他眼见老父被病痛折磨,心里免不了要难受。但真叫他分担或是陪着一起痛,他到没了勇气。留着老婆探班陪着,自己开车回来补一觉。第二天。趁天没有开明,又起身出门。在大门口碰到赶来上班的狗奴才和她的狗。说了两句,匆忙的又走了。连汽笛声也没有留下。
唐小年起床下楼,准备着吃饭,才发现自己故事中的配角在厨房忙碌的身影。他的悲伤不会留下伤疤,倒像车站的公共厕所,一批一批的接下别人——他七情缺一,不会自造悲伤,每回不高兴都受别人的诱发——留下的不良“情绪”。这些情绪,都在供自己把弄一阵后,让大水一冲,什么都不留。他的生活不像一本长篇小说,反倒像串联了千万篇百言小说。每个下一页,不但纸质新鲜,连内容也不接上页的新鲜。昨晚临时萌发的悲伤,被她一个觉里的梦扣留,带不回到第二天,除非他能有回到那个梦的本事。金千寻倒是使用了另一种办法,但也是殊途同归。她下楼时,全然没在浑身上下的每一个地方留下昨夜的遗迹,新得像是刚洗了澡。她比小年本事更大,一个晚上就把那些悲伤全部消化,和着昨晚上的饭,一起在夜里有梦或无梦的时候排出体外。干净得像洋葱的肚子。
那狗奴才做好早饭,叫小年跟金千寻。之后领着他的狗警卫出门,冷淡得像别墅的铁门。
金千寻喝着牛奶,说话时满嘴奶气,说:“等等一起去shopping,给你买换洗的衣服。”说完又忙着吃,仿佛真的很饿。
小年也忙着吃,边吃边评价这狗奴才手艺比老妈的要好。说:“不用,衣服我家里有,回家拿来就好了。”这样说,确实是心里话,他不会用感情,并不代表他没感情。而且这些年来唯一体验过的只有亲情。这一个晚上的离别,虽不苦,心里确实隐隐有些挂念,忍不住要回家看一眼。
金千寻两个家——房子,常年的不和父母一起住。而且进了高中之后,又滋生亲情之外的情感。她倒不怎么在意,也猜不透小年的心思,反倒以为他在为自己省钱,笑着说:“没事,姐姐带你上街买几件,发不了几个钱。”她倒是懂得利用职权,这点一定遗传自金局长。唐小年知道自己被误解,不敢再说,只顾着埋头去吃。
金千寻耐人寻味的看小年,说:“不会是不愿意跟我上街吧。难道——”她摇摆不定,做姐姐经验尚浅,根基不深,随便什么风一吹就往边上倒。她一迟疑,难得的给了小年机会,忙说:“不是,不是。我愿意,吃完就出发。”
吃完饭,金千寻打电话叫车,让小年等一会。出租车公司马上有车过来。自己上楼换衣服,下来时穿上一件白色T恤,黑色牛仔裤和一双白色板鞋。层次分明得像古代的封建等级。长发严谨的束成马尾,晃荡在后面。一脸笑意的问:“这样好看么?”
唐小年看得入迷,脸上一红,说:“好看,好看。”语气像是在说谎,又评判的说:“就是大热天怎么穿黑色裤子,要热死的。”金千寻笑着说没事,又说:“车子快到了,我们出去吧!”她自己也奇怪怎么会这样打扮,出门只带钱包,拉上小年出门,那车子早等在那里了。
都说和女人逛街时一件很痛苦的事,唐小年这才深有体会。仿佛他买衣服不是拿来穿的,而是用来掩饰身体上的某一缺陷或体现身体上的某一优点。把市里的学生街都逛了个遍,还是不能找到一套金千寻称意称心的衣服。还说都不好,好比南方人穿不出风衣的气质一样。他看得上的衣服总被金千寻奚落得一钱不值。然后在老板怨恨的目光下离开。
像小年辗转在那一片喧嚣之中,让繁华熏蒸得想要逃向黑暗。但黑暗的大军延宕在地球的另一面,久久的不能到达,任凭小年凄惶的叫喊和金千寻的嚎笑。
金千寻见时间到点,说:“现在,我们再回去。你只管穿,我来选。”她有信心完成这一艰巨的任务,仿佛她的眼光锐利得已经在前一轮逛街时,早已选中目标。
唐小年先是惊讶,然后表示自己肚子饿了。金千寻拉着他上车,保证会很快完成任务,不由得小年有半点反抗的余地。
金千寻挑衣服,像会计员报数,准确得让衣服店的推销员都要汗颜。要让小年穿的衣服竟都是白色上衣,黑色裤子和白的板鞋。一套一套的试下来,都让人有一种这是为小年量身定做的错觉。非但可以遮丑,还能展现美。这让小年不得不佩服得五体投地,后面越是顺利。小年极力配合,买了两套衣服才用了不到二十分钟。
唐小年在出租车上问:“姐姐,你是不是学过服装设计,哦,我想姐姐不用学了,因为女人是天生的服装设计师,发现和出展美的动物。“他想到《围城》里也有类似的比喻,忙偷来用。金千寻不在乎他的奉承,笑着说:“我不是什么设计师,更不会什么发现和发展美。你别把我打回动物的原型。老姐可是进化了几千年,好不容易有了现在这个样子。别你一句话就不把‘人’当‘人’”她有意让自己的笑更深奥一些,好让小年琢磨不透。小年哑然,一会儿才说:“没,我没这意思,你在冤枉我。”他有点着急,引得排泄功能也要开始工作。忍了一阵,难受的对金千寻说:“姐,我想上厕所。”
“什么?”金千寻问。
唐小年大窘,说:“早上喝太多水了。”说完就有点后悔自己怎么把这事也说出来。倒不是怕被嘲笑,就是不知道金千寻在以后会怎样看待自己。金千寻对小年哪有这么容易改观,说:“难怪会这样,你不知道我们女生嘴里流传的一句话。”小年问:“什么话?”金千寻扑上来对着他的耳朵吹气,说:“上街前喝水——找死(屎)。”
唐小年难受得拨弄那只耳朵,只觉得浑身发麻,四肢无力,一张脸连同耳根都红了。甚至连话也说不出来。金千寻看他的模样,满足自己所造成的效果,得意的说:“你想啊,你不方便的时候,就想方便吧,那你想去什么地方?”
“厕所啊!”
“这不就是了。那你应该知道厕所里面有什么吧!”金千寻得意的笑。
开车的司机是个上三十岁的中年人。见这么美丽的小姑娘说出这一番话,也不禁憨笑起来。然后拖着他们朝郊外的别墅区驶去。
后视镜里倒飞的景物拉出的线条,像时间流逝的轨道。中年司机仿佛也回到了过往。
小年忍着急意,在在春意撩人的车窗里艰难的呼吸,怕多吸入一点香甜的空气都会加深一份痛苦。他坐禅似的承受这一份温存,也不敢再多看金千寻一眼。深深的被睡意堙没,怀着从身体深处传来的跳跃似的痛楚,沉沉的睡去。金千寻让出肩膀给小年枕着。她看他的时候,满的像要溢出来的柔情。这柔情像雾气笼罩着小年,模糊了他的样子,像是要消失在浓雾中,她仍旧清晰的感觉在肩上的轻微的压力。迎面而来的光照,落在她的眼角处,竟灿出了刺目的光。她怀着伤痛,倚着小年似睡非睡的沉默。一直到车子停在家门口。
下午,小年接到母亲电话,里面说:“还习惯吗?”他听到电话另一边除了母亲外的男子气息,说:“习惯,姐姐人很好。”唐母话不多,被唐父指使着说:“很好,别光顾着玩,忘了学习。”小年满口答应,又想起要听唐父的声音,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说:“知道,晚上要她帮我补英语。你们放心。”电话里传来渐轻的脚步声,又听唐母说:“那就这样。”
他放下电话,若有所失的对着空气喘息,恨不得能再打过去多说几句,落寞得失去了防线,又被困意偷袭。
晚上,唐小年从一片朦胧中醒来,窗外竟然起了骇人的浓雾,温润的寒意从没有关上的窗户侵袭而来,遍布房间的每个角落。他从白天的衣服中选了一套,换洗。抓在手中,眼前又出现金千寻为自己选衣服的那一幕,他洗完下楼看见局长夫人已经回来。忙上前问好,说:“妈,你回来啦!干爹呢?”
局长夫人微笑的点头,说:“是啊,你干爹有事走不开,我们吃饭吧!”她见小年穿的衣服是新买的,说:“这是今天买的,很好看啊。”总觉得很眼熟,好像看谁穿过。
唐小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说:“姐姐帮忙选的,她的眼光很好。”他见金千寻没下来,问:“姐姐还没有下来吗?我上去叫她。”他没等局长夫人点头,又直接折回楼上,刚到半路,见金千寻微笑的走来,说:“吃饭了,你还上来做什么啊。”
唐小年放慢步子,不乐意的说:“还不是要来叫你。”
金千寻笑着表示感谢,赶上来附耳说:“下午给你看个东西。”唐小年正想问他是什么,却见她调皮的做鬼脸,然后跑开。
局长夫人吃完饭就上楼,没其他话留下,只让金千寻陪小年读书。说是唐母交代的。然后对小年又是一个微笑。
金千寻吃得慢,小年等得不耐烦,只好看《围城》消遣。等金千寻吃完来叫,说:“你先别看这玩意,跟我来。”她恨那玩意,比小年更甚,偏偏她老子却是这个市里那玩意的头头。唐小年收起书,跟她上楼,她的房间在小年睡觉地的一边。再过去就是局长的工作室,也称作书房。
她到自己房间门口,开了门请小年进去,然后停下来看他的表情,说:“进来吧。”
小年有一种身处楼雨洁房间的错觉,想到自己曾经也有类似的感觉,现在仔细一推敲,有了结果。“嗯!姐姐的房间好漂亮啊。姐姐,你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
金千寻问:“怎么不一样?哦,你是说我不像女孩子是吗?”
唐小年想你又来了,自己除了解释,似乎再无话可说,只好上厕所似的挤着说:“不是,你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庸俗,给自己喷香水,还喷得像浇花。我很讨厌他们身上味道。”
金千寻将信将疑,问:“真的。”
唐小年听到只有一个“真的”,不知道她问的是自己话里的哪一部分。想多半是问自己讨厌香味是否属实,有心卖弄,说:“真的,真的,不信你去问我妈。”
金千寻开心的拉着他进去,让他坐在靠窗的书桌前的椅子上。说:“你等着,我去拿那个给你看啊。”她的表情神秘的像地下党在传达信息。然后走进卫生间,出来时,手上端着一个鞋盒子。
唐小年奇怪,她怎么那鞋子给自己看,问:“一双鞋子有什么好看的,还搞得这么神秘。”想自己的耐心正在接受魔鬼式的训练,教练正是金千寻。
金千寻听小年瞎猜,索性要他继续猜下去,自己回到床上,把手压在箱子上,微笑看他。小年随便说了几样,都猜不出来,想以自己能把“打雷下雨”跟“回家收衣服”联系起来的想象力,竟连这一点小事都猜不出来,难怪说女人心是海底针。
金千寻仍不断的催促,一定要小年接着猜,好像一对情侣在相互送礼物,借着礼物打情骂俏。
小年的耐心在她的训练下,渐渐增大,马上超越了信心,信心不甘为后,加大马力,紧紧跟在耐心后面。他看耐心和信心在追逐,好像在看一场慢跑赛,入迷得忘了回答。
金千寻看他在发呆,跺了一下脚,说:“你不猜,是没信心了吧!”唐小年被她这么一说,心口一跳。
“轰!”
信心在终点前一百米处“爆肛”,再也动不了。
小年大叫可惜,突然想到“女人心,海底针”这句话并不是每一个女人都有的。前提必须是这个女人要有把自己的心磨成针,投到海里的本事,然后,还要有人肯去为你捞的魅力。这二者合一,才配得上这句话。他想明白这个道理,再不上当,忙承认自己没有信心,说:“这太难了,我猜不出来。”
金千寻见小年这么容易就退缩,暗骂他庸才。倒是不想自己把针仍得太深了,别人没这能力找回来。愠声说:“真没用,我不给你看。”做势要收起来。
唐小年没了信心,空出来的位置让好奇心霸占,没等金千寻起身,就冲上来抢,说:“你说要给我看的,我又猜了这么久。你要是不让看,我晚上就不吃饭了。”他能把看别人的秘密跟自己不吃晚饭联系在一起,可见想象力真的丰富。
金千寻装作拗不过小年,说:“好啦好啦!给你看就是了,你们男孩子都这样。”表情像个怨妇。唐小年不敢看她这种表情,仿佛看一眼就要对她负责。
唐小年要用手去打开,被金千寻一手掌打得缩回来,说怎么又不让看了。“
金千寻脸上挂起狡谲的笑容,久久才问:“你真没恋爱,告诉姐,我会保密的。”
唐小年感觉她的笑像一个开始实施诡计的人才应该有的笑容,而那对象偏偏是自己,很有羊入虎口的感觉。后悔先前为什么硬是要抢着看。坚定地说:“没有。怎么你就是不相信呢。”
金千寻若有所知,说:“像你这样的男孩子怎么可能没有,一定是有了,只是你还不知道而已。”她开始就是这样认为的,现在在说出来,威力一点也没有减少。小年坐下来,不知道怎么解释。他这回倒没有让唐母出来为自己证明的本事。
金千寻看小年生气的要离开,暗暗好笑,说:“别生气,哪有你那么小气的男人。”仿佛自己是个女巫,有把孩子变成大人的本事,岂知小年没有当够孩子,不愿做大人,被她强加的变大,激动得险些把性别也变了。说:“我不是男人——我还没有长大。”万幸他补救及时,没变成人妖。
金千寻怕小年真的生气,扔下自己走人,忙打住,说:“我不说了。你别再生气了啊。”她是认定了小年已经生气。小年是有气,但还没有生出来,一直就这么憋着。
唐小年有屁不敢放出来,怕污染环境,说:“我没生气。你还没给我看你的东西,别把话题扯远了。”他的心系在那个盒子上,拿不下来,想自己被开了这么许多玩笑,再看不到,那是亏上加亏。忙催促金千寻拿出宝贝来。
金千寻忽地严肃起来,说:“给你看了,你可千万不能对别人说——保证保密,再给你看。”她放心的把自己的秘密跟小年分享,坚信小年会保密。但是听秘密的人和说秘密人的想法是截然相悖的:一个要得到保证后,才公布自己的秘密;一个却希望知道秘密后再决定要不要保密。
小年为了要知道秘密,满口答应,说:“一定保密。”
金千寻神秘的揭开盒子盖,光从缝隙中穿过,照出里面渐渐明朗的秘密。原来竟是满满的一盒散乱的信笺和纸片。唐小年掩不住的失望,像盒子里的阴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