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花红遍的季节里,残阳蚀骨。我陪着被锁住行踪的越女在屋子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我有心为她解锁,她却婉言相拒,邀我静静相等看一场好戏。我因只是个既不卖身也无力卖艺的青妓,刚刚才被老鸨所收,来得并不费手笔。又并非是十三四岁那极佳的舞勺之年,虽姿色清绝容颜端丽,可却眉目细长,鼻梁细挺得突兀,眸底含着疏离冷意,且带着满身累累伤痕,实在算不得这楼子里公子们的青睐。偶有“恩客”愿为我施下一锭银子那已是极幸。因此每日里颇得清闲,并不急着在楼子里如日升天成为红牌,便应下越女,一则听听这令人耳目神怡的古曲,二则在这花窗之间暗暗观察楼阁之间进出官吏们的细微动作。
那是一架槭木和云杉所造的古琴,漆色极其古朴淡雅并不跳脱,上有柳木篆了大簇秋牡丹,原本俗艳之物在古朴木色之下却显出别样格调,唯独琴额末行有斑驳锉痕,我以为越女是极其爱琴之人,那锉痕断然不是在她手中所致,可仔细看才发觉锉痕之下原本隽有一行蝇头小楷,此时已隐晦不清、无从辨识。琴身阔肩收尾……轻轻偎在越女怀里,搁着琴的那一半肩曳下小片绿萝襟,白皙通透的肤色在绿萝之下犹为挑人……我唤那琴叫古琴,是因不知那乐器叫什么名字……但即便是对此一无所知的我看那细致雕工和暗绘云纹,以及那上百千年难得的好木色,也知这琴之珍贵,除却一点——此琴无弦。
无弦亦可称作琴?还能起清绝琴音?在我亲眼看了这一幕以前……我断然不会相信。
然,越女有一头如瀑青丝,斜身跪坐,侧身抱琴,将那如瀑青丝缠绕于琴身的岳山蝇头,此为万弦。袅袅而起千古清丽绝音。
音色起初低迷沉抑,唬得人将那满目桂子都看成蓼花红遍,如此奏了差不多快要一整日,我神思昏寐,什么都不能仔细去想……却在残阳敛色之时恰如其分地一收尾音,波澜尽掀,戛然而止。
我恍过神来。看着明眸媚色的越女淡淡道,“应该要来了……”
清浅话音才落,木门滕然推开,老鸨今日着了件粉团芍药大簇的轻裳,风风火火拽着一根不知抽过多少皮肉的长鞭,不由分说地抽在越女身上。
我心惊肉跳,想起那时翟士开抽我的情形……虽然这两种情形根本不可比拟。那老鸨见血便发晕的特质与翟士开一心想要置我于死地的特质也不可比拟。
可在我心底越女是与我不同的女子,绿云广袖,眉目浓丽,躯干细腻柔媚,遍体如脂玉毫无伤痕。是受不得皮肉之苦当被人护于羽下的嫣然女子。
因是我保护欲被毫无防备地激发出来,却在越女一个眼神的示意下陡然扼住。
“不给我出来接客觅活也就罢了,弹些这哀戚之音弄得我楼子里桩桩生意都跑单,你是不是故意来煞晦气的!你这个不知自己几斤几两重的贱蹄子!一身的贱骨头!真是……气死老娘!”一边骂声不迭一边叉腰甩着手里的鞭,令我诧异的是越女竟连哼都不哼一声,仿若那些鞭子根本不是打在她身上,半晌待老鸨骂累了,越女启齿道:“前些日子妈妈辛苦了,越女作一曲,就当做是给妈妈这几日的补偿。”
老鸨瞟了一眼越女,鼻子里出气道:“你要是真知道老娘辛苦,就换了一身衣服来给老娘接客!”
越女闻言未作理睬,依旧抱琴起音,却不是方才绝然之瑟。而是声色如莺,瑰然令人心下阂动,神魂激荡,闻之一悸。方才拨了几个音色,转眼见轩窗之外桂子扑簌扑簌纷纷直落,老鸨眸色一亮,拉开门朝那阁子外面望去,街道之上路人皆闻此音,回首朝那花楼里张望,便是连几日前听得耳朵起茧的卖豫州老字号糖葫芦和西山柳木痒痒挠的叫卖声此刻也倏然停了。
越女撩人一笑,贝齿皓洁,又是奏响一连串音符,曲调媚得叫人骨头都成酥。
此刻才发觉一楼的大厅中已聚满了形形色色的公子少爷,以及跟着他们走运的仆从。而在楼外那几尺宽的木门廊中挤得臀肉相抵、神色扭曲却仍进不来身的贩夫走卒们,却仍不放过想一睹这操琴之人容颜的机会……
我和老鸨相视一眼,这才发觉轩窗外那扑簌落桂,原是因了楼下这样大的动静。
如果有不少抢了先机登上二楼厢房琴音出处的公子,此时只会看见两个相视愣在一起的女子,一个风媚成俗的老鸨,一个眼底疏寒的青妓。以及一根软鞭,一个斜倚塌侧以青丝抚琴的清丽女子。
如果此时恰好视角可见她那被铜链锁住的手腕和脚踝。
如果此时恰有一股夹着桂子香气扑面而来的清风撩起越女绿萝广袖,看到方才老鸨手中那皮鞭所致的道道淤痕。
这都是后话。
总之,那一日,藏鸳楼是彻底火了。
回想起当时情形,我至今心有余悸,不论是前世还是如今,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令人叹为观止的挣钱法子,以至到了今天,我开始对老鸨这个职业开始充分膜拜与研究起来。
当日冲上楼来的公子大概有五六人,一见厢房内的情形纷纷摈退了身旁并不怎么想离开的小厮,大义凛然地从袖中掏出或一叠或一沓钱票,没带现金的纷纷掏出珠玉或者信物来,意思都是如出一辙:“这个姑娘我要了!”
然而我想藏鸳楼老鸨此生做过最有出息最有气概的一件事便是对那厚厚一沓钱票和摸都没摸过的珠玉不屑一顾,啪地一声反锁了厢房,一句“此女不赎!”让越女仅仅只留给众人那清丽无双的一幕,此后自是万般念想。
老鸨虽置下此句,关上门来下闩之时犹见手在止不住地抖,但今天看来……老鸨的确是很有经济头脑的,只因一夜之间厢房门外拥挤不堪,闹声不绝,我三人挤在一张榻上彻夜未眠,就同门外一样拥挤不堪。次日估计在野鸳儿的苦口婆心之下一众人决定先行离去回家休整,今晚再来。
不曾料想,方一开门,堆满的银子、吊钱、银票、玉珏吓得老鸨当场腿软,估计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值钱的东西,瘫软在那堆财物之中有一时半刻再爬不起来。
不知是否是我多心……转眸的一瞬间,看见仍被锁在榻边的越女清丽笑颜里闪现过一丝不可名状的神色,那样的神色……就像是自己一掊掊土挖开的大坑,正亲眼看着那猎物如愿以偿地跌落入深渊之中一般,但只是转瞬……立马敛去了所有的情绪,恢复如初成姣好姿色,笑靥如花。
我垂过头,看见她绢丝的鞋子被泥土打湿,露出鹅黄色的鞋边,那泥显然是新泥,犹带着****之意浸染得周边有轻微水渍。偏头看着那被拖拽得叮呤作响的锁拷……我拧住了眉,据我所知……越女在我之前便被关在了这件屋子里,鞋上怎会有湿泥?我如此想着……已开始有所警惕,然而当我开始有些动作之时,越女已不再行为受限。她得以出入藏鸳楼自如,且被人人捧为天上星辰。
无论如何……这至少证明了一件事,那便是如越女所说:“太过顺手拈来的果实容易被人遗忘且遭舍弃,而可望而不可及,可思而不可得之人才能驻心间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