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猎酉时即始,将士分布四方各就各位,跟着指令逐渐压小包围圈,直至钦定的观围之地,三面围以军队,一面竖以密网,在网外搭台设帐,即为看城。
围猎是满人自入关之前就一直采用的狩猎方式,如今比起狩猎本身,更重要的意义是操练军队,各将领需要对自己属下的每一个士兵如臂使指,才能协力成围。清朝后世自嘉庆帝开始,虽是由于种种客观原因不再进行“木兰秋狝”,更是因为军备废弛,根本无法较好地成围,以至斩获寥寥。
南苑的小围规模并不大,想来是缩小版的木兰秋狝,成围时留有一处空隙让年轻力壮的野兽逃生,并且不猎杀幼兽,倒是免去了我对于生态平衡的担心……
我随康熙抵达看城时,八旗劲旅已完成了直径约达两里的包围圈,队形一丝不乱,军容鼎盛!数量极多的动物在其内的疏林间、平原上惊慌地奔跑、吼叫,一眼望去,能认出的就有鹿、狍、獐、兔、野猪等。
坐定未久,随着一声螺号声响起,康熙站起身,骑上马操着弓箭进入围场,一举射中一只鹿,军队立刻欢声雷动!我看着那只将死未死的鹿倒地抽搐,心里不禁一阵发毛,没得看想看,如今又觉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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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回到看城,观围便正式开始,王公大臣、皇子宗室们争先纵马入场、表演能力,争取给康熙留下一个好印象。康熙手执细长的望远镜,间或移动,专注地望着围场内。
骑士穿梭来去,动物四下逃散,平原反倒空旷了不少,偶尔窜过一只野兔,即被不知何处飞来的羽箭钉在地面,我暗叹一声,颓然靠上椅背,真是看不下去!
我正待收回视线自行发呆,瞥见一袭白袍的十三阿哥正骑着那匹毛色乌黑的骏马入林,黑白相衬甚是惹眼,腰板挺直,风姿飒爽。
我兀地惊呼出声,霍然站起,浑身一阵战栗!林间突然冲出一只老虎,张牙舞爪地往他扑去,我双手捂住嘴,不由自主地蹭蹭踏前两步,极力想闭目不看,双眼却不听使唤!
老虎一口咬住十三的坐骑,他跌落下地,却不惊慌,扔掉手中的长弓抽出腰刀砍去,老虎转而扑向他,却应刀而倒,死前挣扎着往他胸前一拍!十三脚下一个趔趄,我刚放低一瞬的心猛地一抽,眼前顿时模糊起来,再看不清,这不知死活的家伙,耍帅不穿甲胄好了!待会一定要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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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围后,各人轮番过来请安,我瞟了一眼康熙,他正忙着询问察看各人的猎物,我遂疾步走到十三身边,他的胸口被刮出了几道并行的伤口,其中一道既深且长,皮开肉绽,染得白袍血迹斑斑!
我鼻尖一酸,慌忙抽出手绢,为他稍稍擦拭血迹,他“嘶”地倒抽一口冷气,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阻止我的动作。我气不打一处来,朦朦胧胧地瞪了他一眼,怒道:“吵什么!你受伤的时候怎么没怕疼!你不是勇猛得很么?”十三松开手,笑说:“你为什么要来看?你看你,眼泪汪汪的。”
我反手随意抹了抹,见他仍是一脸无所谓,气声道:“我也很后悔,差点吓死我!”比了比颈间,“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这里没太医么?不先去止血,邀功比命重要么?你的英姿大把人看见了!”
十三听我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大笑起来,又似牵疼了伤口,缓下来,说:“好了,别心疼了,小事而已,不会死的!”我吸了吸鼻子用力瞪他,他盯了我半晌,无奈地叹了口气,投降道:“好好好!我先去太医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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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十三阿哥,我依然觉得坐立难安,便起身走向随行太医的营帐,正撞见小太监端出一盆血水,我急忙掀帘而入,见十三****的上身裹得跟木乃伊似的,不禁又红了眼圈,他哭笑不得地说:“我还以为你胆子很大!”
我狠狠剜了他一眼,拿过衣袍为他穿上,正扣扣子时,听到外间一声“皇上吉祥!”我垂下手,向进帐的康熙请安。康熙温和地问:“胤祥,可有大碍?”十三道:“回禀皇阿玛,儿臣都是些皮外伤,不碍事的。”康熙道:“纵是皮外伤也要上心,听太医嘱咐,好生休养。”十三恭声应是,康熙略一颔首,转身离开,临走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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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蓝的天空下篝火处处,点缀在远近白色的军帐间,如一只只跃动的精灵。
明日康熙便要回銮,遂举行野宴犒赏三军,皇子们轮次而坐,康熙左手侧依次是大、三、五、八、十、十三、十五阿哥,我抱膝坐在十三阿哥席后的地面上,更未深露已重,竟颇有些寒意。
大抵是出了宫,没有了宫宴的庄严与拘禁,原本无趣的承应宴戏在广袤的平原上别有一番欢快的情调,我鬼鬼祟祟地探着脑袋欣赏,身边传来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不禁吓了一跳!我仰起头,王富已将一领纯黑色的斗篷盖在了我身上,打着千轻声道:“地上湿气重,翎兮姑娘披着取暖吧。”
我瞥了周遭一眼,微点了点头,拢起内衬貂皮的斗篷,领子围在颊边,触感柔软温暖。我抬眼看向含着笑似是专注观舞的八阿哥,心下一时不知是何感觉,他不但对我这副身子有过救命之恩,起居饮食都照顾得面面俱到,虽是看重我身后的家族,却仍是善待于我。我因着他的结局竭力疏离,可十三、十四阿哥将来亦要遭圈禁……其实这些事都是在我离开之后才会发生,我又何必庸人自扰?
“翎兮!翎兮!”我愕然转头,十三本反手递来酒壶,不见我去接,正侧着头唤我,我吐了吐舌头,接过酒壶就往嘴里倒,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入口辛辣无比,猛地咳呛出来,我连忙捂住嘴,十三忍着笑说:“这酒是蒙古进贡的,烈性得很,你慢点!”
好不容易缓过来,我抽出手帕擦拭斗篷缎面上的酒水滴,不由转眼望向八阿哥,他正看着我,我给了他一个歉意的眼神,他淡淡一笑,别开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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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兴节目结束后,康熙开始按连日来各人的斩获进行封赏,十三不停递来满满的酒壶,又接回去空空的酒壶,我酒意上涌,心情渐好,忽听梁九功高声唤十三去康熙跟前,连忙挪往十阿哥身后,略伸出头去。
十三行过礼,康熙赞道:“胤祥,这次围猎你手刃猛虎,实是勇猛无匹!”十三道:“儿臣谢皇阿玛赞赏。”康熙捋了捋下巴的胡须,似笑非笑地说:“只是太拼命,把翎兮吓得花容失色、心疼不已啊!”我的角度看不到十三的表情,想必亦是“花容失色”吧!这才省起我那日观围的表现,只怕都落在康熙眼里了,这倒是个意外的惊喜……
康熙默了会,微笑着说:“胤祥,你已年界十七,是时候大婚了,你与翎兮二人郎才女貌,既是两情相悦,朕就作主把翎兮指给你罢!”十三背脊一硬,叩头唤道:“皇阿玛!”却无以为继,毕竟本就是他说我二人两情相悦,如今很难措辞推却。
十阿哥侧回头,怒目瞪视着我,我淡淡睨了他一眼,转开脸,康熙有此一举我早就料到!当日四阿哥一句省心,我几乎想一狠心嫁给十三算了!既能出宫,性子还更合得来一些,至少会有一方懂得迁就……
只是若生活无趣,我会动念头走人,十三的福晋逃走了,必会沦为京中笑柄,而且说到底,十三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肯娶我的,只怕是抗旨也在所不惜,我又怎能陷他于不义!
我正打算起身回去,听见十四唤道:“皇阿玛!”立时心叫不妙!我万般无奈,这个十四也太不知轻重了!他能不能不要再坑害我了?康熙若知十三和十四为了我“相争”,定会治我个狐媚其主的罪!
我除下斗篷,预备出去,八阿哥施施然站起身,温和地道:“十四弟,皇阿玛正说着十三弟的婚事呢!那件事迟些再说吧。”
我蹙起眉,他一半是想阻止十四挑明要我,另一半,我失贞一事可说是康熙指婚的导火索,他只怕预备捅出来!我挪回十三的席位,起身疾步走到跪地的十三、十四身侧,跪禀道:“皇上!奴婢不洁之身,绝对配不上十三阿哥!”
我酝酿了一会情绪,哽咽着续道“奴婢虽不敢自称饱读诗书,古训中的守节贞烈亦看得慎重,奴婢当时……本待以身殉节,但思及皇上素以孝治国,阿玛额娘生养奴婢十数年,若是奴婢就此自尽,实是不孝之极!遑论皇上和贵妃姑姑的厚爱,奴婢纵是粉身也难报万一,之所以厚颜苟且偷生,奴婢只是想留在皇上跟前尽心侍奉!”
我转过身,泪眼盈盈地对十三说:“十三阿哥,你知我甚深,早该知道经此一役,我是死也不会嫁给你的!”我不能明着威胁康熙“你若把我指给十三我就死给你看”,只能对十三说了……
我千方百计讨好康熙,就是敦促他做这个决定,十三有言在先,他眼见我的行为只会认为我是想求他把我嫁给十三,加上太子在一边旁敲侧击,康熙不会很快将十三求婚之事抛诸脑后,不如干脆由我逼出来,一来绝去后患,同时可更得康熙欢心;二来若此事风头过去,十四一定会迫不及待地请求指婚,事实上对于我来说并无坏处,只怕某个人不再搭理我!结果他却要省心!白白费了我一番心思!
原本可以觑个更好的时机,都是十四累事!好好的日子里让我扫康熙的兴!我不敢看康熙的脸色,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抽动,默了半晌,康熙道:“你们先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