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叶卿接到了卢凌的电话，非要请他吃饭。叶卿推不过，也觉得和卢凌投缘，就答应了。卢凌也是海大的学生，更巧的是他也是南都人，兼之性格相投，倒让叶卿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
两人坐在包间里，几杯酒下肚，卢凌微醺。他拿筷子扒拉着火锅里的羊肉，忽然开口道：“叶卿，我爸爸叫卢志清。”
叶卿自然知道卢志清是谁，南都市委书记，正儿八经南都一把手。南都是国家有数的副省级城市之一，它的市委书记可不仅仅是一个市委书记这么简单，惯例是要入省常委的。
叶卿先是一愣，然后打趣道：“哎呦，原来是书记公子，失敬失敬！”
“哈哈，什么书记公子，不照样吃喝拉撒，还得挨揍，也就是普通人一个而已。”卢凌打量了下叶卿的反应，见他并没什么异样，笑着开口道。
叶卿也是笑笑，他不同于一般人，常人看来高不可攀的东西在他眼里都没那么值钱。这淡定的表情让卢凌对他高看一眼。卢凌脸上表情渐渐淡去，小酌一口杯中酒，说道：“叶卿，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好，我长这么大，还没听公子哥儿讲过故事，你讲。”叶卿笑道。
卢凌掏出烟盒，给叶卿点上一支，又给自己点了一支，慢慢靠在椅子上。他吐出一口烟雾，脸庞在这烟雾中让人看不真切。他似乎陷入回忆，又似乎在酝酿情绪，良久才缓缓开了口。
“有个男孩子，他家里有些背景，也不缺钱，从小就被惯坏了，性情骄纵，到了哪里都惹麻烦。他十六岁那年，家里托关系把他送上了高中。上了高中之后，男孩子依旧是那样，每日里没心没肺，一天天混账的过着。直到有一天，一个女孩儿闯进了他的生命里。
“那天他正躲在厕所里抽烟，听到女厕所里一片喧哗，然后听到几个女生的喝骂，后来又渐渐有了女生的哭泣，断断续续的传到他的耳朵里。男孩子万般不好，有一点倒还行，那就是他从来不仗势欺人，也最烦别人仗势欺人。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扔，踹开了女厕的门。他看到五六个女生摁住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子，一个女生手里端着一杯尿，往那个女生脸上凑过去。他当时就怒了，吼了声滚蛋。那几个女生里有认识他的，忌惮他的背景，也没多说什么，灰溜溜窜出了厕所，剩下那个被欺负的女孩子把脸埋在膝盖里，蹲在地上哭。男孩子皱着眉头不知道做些什么，那女孩子的哭声像是像是一把把草籽，让他心里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女孩儿哭了一会儿就不哭了，抬起还挂着泪珠的脸，对他笑着道谢。男孩子觉得那是他见过最丑的笑容，却怎么也忘不掉，像是刻在了脑子里一般。那年他十六岁，被这女孩儿的笑容的弄得心慌，只会笨拙的用愤怒掩饰，他说，哭个屁啊。女孩子脸上有些委屈，刚下去的泪珠又有泛上来的趋势。男孩子不知道怎么办，扔下一包纸巾匆匆出了女厕，留下女孩儿一个人在厕所里看着纸巾发呆。
“男孩儿回去之后，老就是觉得那女孩儿带着泪的笑脸在他面前晃啊晃啊的，晃得人心烦，却又晃得他心里异样，忍不住想再见她一面。有一次上体育课，男孩子又见到了那个女孩子。她是高二的，比男孩子要高一级，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测试八百米。男孩子想近点看，又不好意思，就这么远远的躲着。八百米一会儿就跑完了，女孩子似乎身体不大好，扶着头晃了两下，就跌坐在了操场上，男孩子急了，噌噌窜上去把女孩子背起来往医务室跑。女孩子认出了这个男孩子，但是被人背着跑很不好意思。她说你干嘛啊。男孩子说你都快晕了，我送你去医务室。女孩说我就是低血糖，歇一会儿就好了。男孩子就背着她往小树林的凳子上去。男孩子说你就别逞强了，跑不了还跑个屁，跑死你也没人管你。女孩子听到这话，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开始止不住的掉眼泪，眼珠子啪嗒啪嗒像短线的珠子打在男孩子的脖子里，也像敲在他的心上。男孩子有些慌了，从来没道过歉的半天他才憋出一句对不起。女孩子却越哭越凶，男孩子不知道怎么哄人，有些烦躁，就说，你除了会哭还会干什么。女孩子抿了抿嘴唇，却慢慢止住了哭声。男孩子问，那几个人又欺负你了么。女孩子说没有，谢谢你。男孩子看着快下课了，他说，她们要是再欺负你，你就找我，我是高一三班某某，你叫什么哪个班的。女孩儿说我叫某某某，高二六班的。男孩子看女孩子休息的差不多了，就说，我送你回去吧。女孩子说，好。
“从那以后，那男孩子兜里就常备着几块大白兔。那天之后，他们很长时间没见面，女孩子整天忙着学习，不出教室。男孩子整天忙着混日子。再见面的时候，男孩子高二，女孩子高三。那天他和家里闹了别扭，自己出了门儿胡转悠，在天桥那边，他看到了摆摊的女孩子。那么晚的天，女孩子手冻得通红，瑟缩的躲在衣服里卖小饰品。男孩子突然很生气，就像晋惠帝何不食肉糜的故事，他不会多想女孩子家里的困难，他只是觉得女孩子不会保护自己。他去的那天倒也赶巧，一声城管来了，大家都开始撤，乱成一团。女孩子被人挤了一下，跌倒在地上，东西散落了一地。男孩子冲上去把女孩子背起来跑远了。女孩子念念叨叨想要回来捡东西，再回来的时候却看到一地的碎片。女孩子眼神忧伤，让男孩子的心也揪了起来。她的腿扭伤了，男孩子把她送回家，他喜欢把她背在背上的感觉，一路走的特别慢，女孩子把脸靠在男孩子背上，把她家的的事情告诉了男孩子。
“她爸爸是国有企业技术工人，在一次作业中不幸被机器卷进去，丢了性命。妈妈本来身体就不好，听到这个消息直接病倒在了床上，幸亏父亲的抚恤金下来了，再加上原来家里有些积蓄，这个家庭才不至于垮塌掉。钱越用越少，女孩子只是个高中生，什么都做不了，就只能趁着周末时间摆摆摊什么的。男孩子听了，心里很难受。他家里条件好，逢年过节，光亲戚送的压岁钱就得上万，这些钱妈妈都给他存起来，当做零花钱，他根本不知道缺钱是什么滋味。他对女孩儿说道，以后我供你读书，我给你钱，你不要做这些事情了，只要安心读书，等你什么时候有钱了，你再还我。女孩子一再推脱，男孩子板起了脸，女孩子犹豫了了好半天，才弱弱的答应了。
“再后来也就这样，男孩子每个月往女孩子的卡里打钱，数目不会多到让女孩子心理承受不起，又足以确保这个小家正常开支。后来女孩子高考了，她成绩很棒，分数够上燕京大学了，可是她却去了海大。女孩子开学前一天，穿了一身碎花洋裙，找到了男孩子。她问，你是不是喜欢我？男孩子撇撇嘴，你少来了，面黄肌瘦，没屁股没胸，鬼才对你有兴趣。女孩子只是笑着看着他，男孩子破天荒的脸红了，把头转向了一边。女孩子脸也有些红，她忽然凑到男孩子脸上亲了一下。她说，我报了海大，我在省城等你。女孩儿跑开了，剩下男孩子摸着脸在那里发呆。
“男孩子像是突然转了性子，开始玩命的学习，让周围的人大跌眼镜，母亲一度担心他累坏了身体，连平时对他不苟言笑的父亲都少有的让他不要太拼命。女孩儿说在省城等他，他却不满足，省城也大得很呢，他想一步到位，直接考到海大，天天守在她身边。他之前混了两年，底子几乎为零，学起来倍感吃力，但是每次他一想到那天那身碎花洋裙和那个浅浅的吻，就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充满了斗志。那一年他天天只睡四个小时，一年下来，他终于如愿以偿，拿到了海大的录取通知书。他拿着通知书去找女孩儿，女孩儿却搬了家，打她电话，怎么也打不通，他心都凉了。
“开学之后，男孩子发了疯一般的找那个女孩子，海大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终于，男孩子找到了那个女孩子，只是女孩子的手挽着别人的胳膊。男孩子当时直接蒙了，直到女孩子的身影慢慢消失了，他才缓过神来。那一年的那一天，男孩子十八岁，在夏天尾巴梢上，他一个人坐在操场上泪流满面，旁若无人。
“他后来也去找过女孩子，只是那女孩子不肯见他。男孩子从那以后开始堕落，他为女孩子改好了自己，却又因为女孩子开始沉沦。一年时间就这么浑浑噩噩过去了。大二下学期的一天，男孩子正在打游戏，接到一个电话。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前边欺负那个女孩儿的几个人，这个电话是那个打头的女生打过来的。世事难料，她也考到了江海，出了南都，她们两个竟然成了闺蜜。那女生告诉男孩子，女孩子不和他在一起是有苦衷的。男孩子不信，这一年他的心已经渐渐枯寂了。那个女生就问，你是不是没他说过你家里的情况。男孩子说没有，我跟她说这个干吗。女孩子说，那就对了，你如果早跟她说了，就没有这么多的事情了。
“唉，这世间本有许多事其实是可以避免的。原来那年她考到海大之后，觉得不能老花男孩子的钱，就自己找了份兼职做，她在学校外边的酒店里做服务员。这里来往的基本上都是海大的学生，倒也安生。后来有天来了一桌客人，女孩子负责招待他们，有个男生要她的电话号码，女孩子说自己有男朋友了，笑着拒绝了。从那以后，这个男生穷追不舍，追了有半个多月吧，他开始威胁女孩子，他说自己的爸爸是省里的高官，叔叔开了一家上市公司，和黑社会也有联系，有钱又有权有势力。他说他可以帮女孩子的母亲治病，过上好日子。最后他说，女孩子如果不答应他，他就派人去南都把她男朋友打残废。女孩子胆子小，她以为男孩子家里只是普通的富商，哪能斗得过这种恶霸？为了不牵连男孩子，她选择了屈服。
“打完那个电话，男孩子快疯了。他发了疯的出了宿舍，找到了女孩子。他质问女孩子，女孩子只是冷淡的不说话。男孩子把自己家里的情况告诉了女孩子，他说在海江没人能欺负我，你回来吧。女孩子睁大了眼睛，开始抹眼泪。男孩子从兜里掏出几块压得褶皱的大白兔，他说你看，我每天都带着呢。这几块奶糖，让女孩子蹲在地上哭的泣不成声。
“女孩子和那个男的也分手了，但也没答应男孩子。人家都常说物是人非，他们呢？人是，人亦非。那个男的依然不死心，男孩子去找了那个男的，两个人打了一架，男孩子把那人打得住了院，这件事引了不小的风波，也就不多说了。再往后就是暑假，女孩子出门做家教，男孩子每天骑自行车去接她上课，送她回家。有一天下大雨，女孩子没上完课就忧心忡忡的回了家，她妈妈身子不好，这种天气特别遭罪。女孩子到家的时候，妈妈在床上晕了过去，手里抓着一把安眠药。女孩子慌了手脚，把楼下的男孩子叫了上来，两个人把妈妈送到了医院。男孩子动用了父亲的能量，在全市最好的医生的治疗下，女孩子的母亲总算是捡回来一条命。
“女孩子的妈妈经历了大半辈子风风雨雨，早就发现了女儿这些年的异状，她以为自己的女儿是被人包养了。她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她，才让她这么作践自己，就动了轻生的念头。男孩子知道之后，跪在了那位妈妈床前，他说阿姨，我喜欢您女儿五年了，我今年二十岁，我不敢保证我能爱她一辈子，但我能保证我这一辈子都对她好，不让她受苦吃亏，阿姨，请您给我一个照顾她的机会。女孩子的妈妈在床上哭，偷听的女孩子躲在门外哭。这件事情之后，两人的关系总算是确定下来了。再后来回了学校，那个阴魂不散的男生知道了，怒火中烧，再加上前边被男孩子打得住了院，新仇旧恨，他就开始一系列报复，男孩子不怕，两人家世相当，怎么也闹不了太严重，他就怕那人伤害那个女孩子。”
卢凌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堆了一堆烟屁股，小小的包间里全是烟雾。叶卿早就放下了筷子专心倾听。
“这就是你本人的故事吧？”叶卿叹道。
卢凌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你俩也够不容易的，不过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再打倒那个拦路的小怪兽，你们就终成眷属了。”叶卿拍了拍卢凌的肩膀，“那天把你堵在胡同里的就是那个家伙么？”
“嗯。这家伙一再触及我的底线，这事儿到了不得不解决的地步了，我准备找他去谈谈。”卢凌抽了口烟，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
“我跟你去吧，这里毕竟不比南都。”叶卿说道。
卢凌倒也不矫情，点了点头。
突然卢凌的电话响了，他接通电话，脸色慢慢变了，挂掉电话，沉着脸问叶卿道：“你女朋友今天穿的什么衣服？”
“红色卫衣，深蓝牛仔裤。”叶卿不假思索，脸色也变的严峻起来，“怎么了？？”
卢凌噌的站了起来，急道：“坏事儿了，朱长志这畜生把你女朋友带走了。快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