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步三喘,沿着蜿蜒的小路,磕鼻子撞脑袋,翻过锥子崮,走进绿豆峪小学。小学洁净的办公室墙上挂着:在祖国承包的责任田里,精心侍弄谷子高粱。这一条幅,像半空打了一个小闪,使我的眼前为之一亮。这时,我看见有两位教师正在认真地研究教案,就听其中一位老教师对另一位年轻教师说:“有的字可以通过学生特有的经验作为记忆的支柱形成联系,如这个‘吃’字可向学生说,小羊张口咬住两片树叶,就是‘吃’;也可以将字形与某些事物联系起来,使字形象化,学生就容易识记,像二小二小头上长草,就是‘蒜’。”我饶有兴趣地听着他们的谈话,慢慢弄清那位老教师姓刘,通过刘老师的言谈,也感到刘老师是极懂教育心理学的。他们只顾交谈没有理睬我。我便去翻看学生的作业本。学生的作业齐全,批改得也认真。那些批语极富感情色彩和激励意义,使人看过耳目一新。刘老师抬头看见我正在翻看学生的作业本,便道:“乱翻什么?又没犯私的?”我笑里拽出一丝两缕持重说:“学习呢。”刘老师似有哮喘病,喘出些许不耐烦说:“山沟里除了石头就是野草有啥好学的?——时间到了,该上套拉一家伙啦。”于是,年轻教师就吹响了哨子。哨声像小鸟尖脆的叫声,吱吱飞满校园。我突然想到刘老师课堂教学一定不同凡响,就问:“听听你的课好吗?”刘老师见我那副其貌不扬的样子,只当我是去向他推销什么的,便有些不耐烦问:“你怎么能听我的课?你算老几呀?”
当他弄清我是新来的中心校长时,便红涨了脸,急忙做一些简单的准备就上课了。他一踏上讲台,望着孩子们那一双双明亮的眼睛,人整个儿就精神起来。他先指导学生自学杜甫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之后就检查学生自学的情况。接着,他将写有《绝句》全文的小黑板挂在大黑板一边,拿起教杆。教杆向左指,左边的学生就如蛙呱呱,一起拼读生字生词;教杆向右指,右边就有学生似流水哗哗,把小诗念得声情并茂;教杆当空优美地划一个圆圈,全室学生就如鸟儿喳喳,把小诗议论的色彩纷呈;教杆迅疾地落下,孩子们噤声,呼喘出满室寂静;教杆轻盈地划一个问号,置疑开始了。
就是这样,刘老师用他的教杆艺术,启发引导,将一节以培养学生自学能力为主的欲望课上活了。我被他出神入化、点石成金的课堂教杆艺术所激动,更让我激动得是当他让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用“含”字造句的时候,尽管刘老师在孩子置疑时结合课文将那个“含”字讲得很清楚了;但那个男孩嗫嚅一阵儿,最终还是没造出一个通顺的句子来。男孩柴棒一样戳在那里,窘得一头雾水。其他的孩子纷纷低声为他提示;可他就是不去捡拾那些飞扬在他耳边花瓣似的提示。刘老师见状,笑容可掬地在黑板上写出:多诚实的孩子!诚实是人类品德最美的花朵。那一个个白生生的粉笔字,像一片片晶莹的雪花,慢慢融成甘露,滴落在男孩的心头。这种转移话题式的微笑批评,把那个男孩感动得抬起红润的小手直擦眼睛。
下课,我们回到办公室。刘老师一脸歉意倒一碗泥水让我来喝。这点儿水还是刘老师从山下挑来的。我说:“别忙,咱们先讨论一下你这节课吧。”刘老师气喘喘地说:“这课讲得真是细麻线当驴套——差一百股劲!”我说:“听一堂有味道的语文课,是一种美的享受。我听你这堂课就得到了这种享受。”我充分肯定了他的课,也指出了一些不足,起身要走。刘老师不好意思地从桌洞里拿出瓜干煎饼和辣椒炒咸菜,要我吃中午饭。他的真诚热热地向我扑来,我接过他递给我的一个长了白毛的煎饼,卷上粘稀稀的咸菜,咬出满嘴的苦涩:“刘老师,你就吃这个?”刘老师不解地问:“不吃这,吃啥?吃这个好,能防癌。”我拿出我带的油条让他吃。他推让一阵儿拿一根卷进煎饼里,咬一口,说:“煎饼卷油条,吃起来真香!”我说:“你的生活太清苦了!”刘老师说:“不苦,不苦,每月我有三十九元钱的工资,还苦?”那位年轻教师说:“可你的工资大都给学生垫支了学杂费呀!”刘老师急忙掩饰说:“哪里,哪里,只是偶尔为之,校长您别听他瞎说。”
我走上学校对面的山坡,见石缝里有一株松树,青铮铮黑灿灿立在那里,枝杈上结满沉甸甸的松球。山风吹来,松树飒飒,摇响满身珍宝,等待人们去采摘。刘老师就是一株浑身是宝的松树啊。我的工作稍有头绪后,就发调令要刘老师到中心校负责小学教务工作。谁料,刘老师接到调令就来找我说:“这个中心小学教务主任的位置还有许多教师看着呢,你就从中选个更合适的吧。绿豆峪小学那里更需要我。我是党员,共产党员就应该待在最需要他的地方。”
原来,刘老师所在的绿豆峪村,村民散居在三面山坡四条沟里。那里常年缺水,吃水要到五里远的山外去挑。进绿豆峪村的山路崎岖难行,搬运东西,全靠人抬肩扛。解放好几年了,电影队才抬着机器去放电影。由此可以看出,绿豆峪是亟需开办学校,传播文明,赶走愚昧的。新中国成立后,上级曾多次派公办老师到那里任教办学;可那些教师总是待不住,致使那里的一个教学班时开时停,从没有一个孩子走出大山去乡里上学。直到刘老师调到那里任教后,绿豆峪小学才有孩子走出大山去外地读中学大学了。我听了刘老师的一席话,觉得把刘老师调走,绿豆峪小学真要受到影响,也是个问题。于是,我也就随了他的心愿。只是,我见他满面病容,蛤蟆撑锅一样,抻长脖子,鸡鸣似的喘着,就说:“刘老师,你的身体这个样子,抓紧去医院看看吧。”事后,我又叮嘱他的学区负责人督促他去医院看病。
忽一日,有人来报刘老师去世了。我一听,就吃惊地问:“不是说他去医院没有查出病来嘛?”来人说:“他根本没去医院,他见学区负责人催促得紧,就撒谎说去医院看过大夫,身体没问题。”我顾不得再问什么,急急向绿豆峪小学赶去,到那里一看,刘老师的宿舍内外围满了村民和学生家长。人们的悲痛如云似雾聚集在学校上空,久久不散。刘老师是活憋死的。此刻,他仰面躺在那里,仍舌出眼突,青紫的脸上,凝满痛苦。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忍受山压着的憋闷,撕心裂肺的疼痛,走完他的人生历程的。我后悔死了。我真该亲自陪他去一趟医院。虽然救不了他的命;但心里总可以安宁一些。
查看他的遗物,见刘老师给学校留下了一千元。望着那一千元,我似乎明白他为什么不去医院了。他还赠给每个学生一本日记本。那上面都有他的留言。他在一个学生日记本上的留言是:人的一生,可能燃烧,也可能腐朽,我不能腐朽,我愿意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