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已九十七岁,生活不能自理。我们几个做儿女的,只得轮流悉心护理。娘日渐枯槁的身体上覆满褥疮。母子连心,我一见娘辗转痛苦的样子,就心如刀绞。赶忙给娘清洗疮口,涂抹上药膏后,将娘抱在怀里,让娘的褥疮早日封口,好起来。
母子连心的一个验证,就是我上高小那年经历的事情。那年,十一岁的我背起干粮,踏着娘用温馨依恋的目光铺成的小路,去丰台完小上学。一路上娘慈祥的笑脸一直伴我行走。我突然觉得我离不开娘。离开娘我顿感孤寂无措。面对学校陌生的一切,我是那样想娘,想得坐卧不宁,寝食不安。入学那天,秋阳艳丽,天气还热,我只穿短裤汗衫来到学校。第二天,秋风陡地翻过山脊,闯进学校,吼叫着撞到我身上,我好冷!这样,我更加想娘了。就在我冷得直抖,冷得揪心想娘的时候,娘用小脚走了十五里山路,给我送衣服来了。娘在路上失足摔到沟下,磕去一颗门牙,嘴唇肿得老高。我问:“娘,你的嘴怎么啦?”娘怕我担心,轻描淡写地说:“娘吃饭时,不小心咬破嘴唇。”
那一刻,我望着在萧瑟秋风中忍疼无语的娘,心都要裂了。娘为我付出的太多,我三岁时患病高烧不退。本村医生使出浑身解数没让我的高烧退掉。我奄奄一息。医生见状,让爹为我准备后事。爹看看我要咽气,就把我放在门外老槐树下。刹那间,我的身上布满了绿头苍蝇,死亡的气息四处飘荡。“只要孩子没有落气,我就要救他!”娘说罢,抱起我,去为我求医问诊。娘的小脚很快被山石磨破。娘一路血迹斑斑,逐村寻找医生。娘每找到一位医生,就跪在人家的面前求人家救她的孩子!老天有眼,娘终于找到一位医生。那医生妙手回春,两剂药下去,将我的高烧退掉。三天没合眼的娘一见我醒来,叫了一声:“我的儿!”就瘫坐在地。我的病好转之后,娘害怕瘦骨嶙峋的我让跳蚤咬了蚊子叮了,整夜不睡,让我趴在她的身上,为我驱赶蚊子跳蚤。“蒋匪帮”重点进攻沂蒙山区那一年的一天,我的鸽子正在蓝天欢畅地飞翔。突然,一声枪响中,有一只鸽子跌落在我的脚下。我呆了,我傻了。我清醒过来,拾起鸽子一看,它的一只翅膀被子弹击穿。鸽子在流血,我的心也在流血。我嘶声滴血地喊着:“我的鸽子呀!”娘听到我的喊声,跑出来了一看,也叫喊起来:“哎呀,我的天!”她的话刚落地,一个蒋匪兵提着枪闯进我家。那兵凶恶地道:“给我,它是我打下来的!”鸽子还没死,我哭着把鸽子紧紧抱在怀里。那个匪兵拿刺刀对准了我。娘一见,像护雏的老母鸡乍起翅膀护住了我。匪兵就用枪托捣娘。娘被蒋匪兵捣得头破血流,就是没让蒋匪兵打着我。新中国成立后,娘不让姐姐妹妹上学,只要我上学。我在本村读完小学四年级,又考入丰台小学上高级小学。去丰台上学的头天夜里,娘几乎没有睡觉。娘给我缝了盖的,缝枕头,炒了菜,烙煎饼。娘将烙好的煎饼一张张叠起来,涂撒上葱花油盐重新烙过,烙得又香又脆。
我在秋风中想着一幕幕往事,娘给我穿好衣服,捋捋我的头发,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那一刻,我望着蹒跚离去的娘,就觉得心让娘牵走了,我更加想娘了,常常躲在学校南边一堵墙后发呆。那墙上爬满了摇曳生姿的牵牛花。那缠绵茂盛的牵牛花秧,那五彩缤纷的花朵就是我想娘的思绪。我看着那些花就哭起来。我响亮的哭声,引来了老师同学。我是那一年级最小的学生。自然老师对我爱护有加,春风满面地对我说:“快到星期六了,到星期六,你回家就见到你娘了。”老师的关怀止住了我的哭声。
终于到了星期六,可以回家了。我出了校门,踏着芳草,踢着顽石,追着鸟叫,不管身后同学的呼喊,大步向我梦牵魂绕的家乡走去。这时,我才深深地体会到“归心似箭”是怎么一回事了。我走到家里,像一只饿极的小狗叽哇叫一声,扔掉手中书包,撞开正屋的门,连连唤娘。可是娘没在那里。我又旋风一样扑进灶屋,见娘在灶屋里正给我做好吃的。我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娘,就一头扎进娘的怀里。我听到娘激促的心跳声,感到娘身上那种我熟悉的香咸的气味,吱溜溜直向我鼻子里钻。那一刻,有一种东西骤然在我身上激荡起来。我被激荡得晕乎乎没了声息。娘当是我得了什么病,吓得失声地叫:“孩子,你怎么啦?!”娘啼血般地连连叫喊,使我悠然清醒,放声哭起来。娘也红了眼圈,涩了声说:“孩子,别哭,别哭,现在你不是见到娘吗?我的儿,你看我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原来,娘知道我回来,已为我炒了花生,烙了油饼,做了胡椒疙瘩汤。我吃一颗花生,咬一口油饼,喝一气疙瘩汤,只觉得满口满腹都是香甜的温暖和幸福。啊!在娘的身边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