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鬼子住进沂水城,姥姥就急着要大姨出嫁。大姨一百个不愿意,因为她听人说她嫁的那个男人,人称老蚕,更重要的是大姨心里已有别人!
一年前,姥爷请木匠到家里做家具。大姨帮姥姥给木匠做饭。请来的木匠是一老一小。小木匠一见闭月羞花的大姨,立刻灵魂出窍,一锛刨在小腿上,刨出的口子,像小孩嘴一样大,血珠红豆一样往下流。可小木匠毫无知觉,只拿眼睛直直地看着大姨。那一刻,大姨正吃惊地看着小木匠鲜血直流的小腿,没在意小木匠吃人的目光。直到小木匠瘸着腿给她拾起掉地的头巾,他们的目光才撞在一起。一个鼻尖上冒着汗珠儿,挺拔得像小白杨树一样的汉子印在大姨的心里,就抹不掉了。小木匠见到貌若天仙的大姨,心里说,能让俺抱她一回,俺今生也不枉来人世走一遭。
出嫁那天,大姨撞墙摔碗不上轿。几个人将大姨架进轿里,大姨又从轿里撞出,抱住姥姥的腿喊:“我不嫁!”大姨泪飞如雨,哭得一街两巷的人心都碎了。大姨哭到老蚕家门口,还哭。迎亲的鞭炮放完了,大姨还是不下轿。送女客连拖带拉,才把大姨弄下轿。过门时,大姨踢飞火盆,踏翻马鞍;拜天地时,撞倒供桌,将男人老蚕一下推倒在地,留下一院冷香独自跑进洞房,把老蚕关在房外。老蚕千呼万唤,叫开门,试探着去挑大姨的蒙头红,想早一点儿看看令他魂牵梦萦的大姨;可他手中颤抖的寿杖还未及大姨,就被怒不可遏的大姨夺去,照老蚕的头就是一下子:“俺不稀罕你这个老蚕!”老蚕沉闷地叫一声,双手捂头蹲下去。大姨骂一声娘,便将蒙头红系成一个死扣,蒙住了闭月羞花的脸蛋。
就在这时,日本鬼子来了!
日本鬼子得到消息,沂河以东,遍地土八路,于是纠集一万人马,对沂河以东实行拉网式扫荡。一时沂河东尘土飞扬,喊声不绝,枪声不断。丧心病狂的日本鬼子见人杀人,遇房烧房,见物抢物,逮着女人就糟蹋。日本鬼子如洪水猛兽,席卷沂河东十几个村庄。十几个村庄的百姓在鬼子的追赶下,只知往前跑。不断有人倒下,倒下的人立刻被后面的人踩得哭爹叫娘,血肉模糊;但谁也停不下来。人流势不可挡,一个劲向青石山拥去。
老蚕一听鬼子来了,早已忘记头疼,拽起大姨就跑。大姨在新房威猛得很;可跑起来就没本事了。大姨是小脚,跑起来弱柳扶风一样,根本跑不快。情况紧急,老蚕要背着大姨走。就在他哈腰背大姨时,蜂拥而至的人群,把他们冲散。大姨离开老蚕,恐慌起来,着急地扯下蒙头红喊。大姨喊得有些茫然,因她压根儿不清楚老蚕长成什么样子,也不知老蚕的真名字,又不好意思喊老蚕,只得喊哎。老蚕想抓住大姨,可他怎么也突不破蜂拥的人流,眼看大姨离他越走越远,只能焦急地冲远去的大姨喊:“哎,桂竹!”大姨的名字老蚕是知道的。他们的叫喊,很快被喧嚣的人声和鬼子暴烈的枪声冲散淹没。大姨火苗一样的蒙头红也很快在汹涌的人流中消失。
他们身不由己,被人流裹挟着先后上了青石山。
青石山不算高。山顶上早年为防土匪修建了十几间石屋,周围是石头围墙,还有寨门。山的西北角是悬崖。上万人上了青石山,躲进围墙内。
上万人中,真正的八路只有五十几个人,他们是区中队的同志。区中队的同志跑到山上就上了围墙,扒住寨门口,迎击日本鬼子,保护百姓。日本鬼子蝗虫一样,朝青石山拥来。区中队的同志很快牺牲大半,老百姓也死伤无数。那些有血性的爷们看见区中队的人一个个壮烈牺牲,看见亲人一个个血染山石,忍无可忍,纷纷拿起牺牲者留下的武器投入战斗。鬼子上一批死一批,百姓也一个个血染山石。青石山很快血流成河。鬼子和抵抗者杀成一团。两下刀砍枪挑,石头砸木棍敲,都想置对方于死地。
顷刻间死了那么多乡亲,大姨为老蚕担起心来。大姨呼叫着寻找老蚕。突然,听着有人喊:“谁是老蚕的亲人?老蚕负伤了,快来呀!”大姨听了一怔,很快醒来,摇摇摆摆跑过去一看,那个血染胸膛的老蚕,不是别人,正是去她家做家具的小木匠。大姨心立刻裂了,碎了。肝肠寸断的大姨扑上去:“哎呀,原来娶俺的是你呀?你怎么不早说?你怎么叫老蚕?”老蚕说一声吐出一口血水:“人家都叫我老蚕,叫老蚕不好吗?”大姨说:“好好好,你别说了!”此时,老蚕精神萎靡,神志恍惚,眼前翠绿一片,金黄一片,火红一片。那火红的就是大姨的蒙头红,大姨美丽的脸蛋。老蚕好喜欢,好激动。老蚕把最后一丝豪壮化成无限温柔说:“我娶了个天仙,我好高兴!哎呀,我好冷!”大姨说:“我来暖你!”大姨敞开飘香的胸怀,未能抱起她的小木匠,一个满脸污血的日本鬼子看见大姨白璧无瑕的胸怀,笑起来。那个日本鬼子笑得狰狞邪恶猥亵,一脚将老蚕踢翻,扑向大姨。大姨躲闪着呼号着。日本鬼子血腥的双手刚刚抓住大姨,突然停住不动了。原来,老蚕艰难爬起,用大刀扎进日本鬼子的后背。立时,污血瀑布一样喷了老蚕一身。日本鬼子呀呀怪叫着,转身一刀就把小木匠的头斩下来了。
大姨嘶声啼血地叫一声,就把小木匠的头颅紧紧抱在怀里。
小木匠的头颅说:“这回我可捞到让你抱了!”
大姨夺眶而出的泪水,化成石头,化为一声壮丽的呐喊:“小鬼子,我要吃了你!”
她身后那些视死如归的妇女和孩子也在喊:“小鬼子,我要吃了你!”
那个时候,正是麦子黄了的时节。
金黄的麦子,在血雨腥风中前仆后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