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登时陷入僵局,风凌渡忍耐不住,正要开口,“阿弥陀佛!”玄寂上人突然又宣了一声佛号,睁开了一直紧闭的眼,但见他生得慈眉善目,眉宇间无限悲苦,仿佛正怜悯世人挣扎于人生七苦中,不得解脱。
“老衲有一言,不知众位肯不肯听?”
普照山乃是佛修门派,其余修仙门派一般都是远离尘嚣,潜心修炼,而普照山却是将门派设在名山大川,世俗繁华之地,山门更是为大众敞开,受百姓香火,为苍生解忧,无论是在世俗还是在仙界,声名都是极隆,玄寂上人既然开了口,众人不由都肃然噤声,齐齐向他看来。
玄寂上人指尖佛珠仍在不断拨转,两道长长轩眉垂下,徐徐道:“白狐舍丹相救同类,实有我佛割肉伺鹰,舍身喂虎之德。”
此话一出,风凌渡睁大双眼,云千山微微一笑,叶恒的目光突然一沉,却又很快地收敛了。
“然其毕竟身为妖身,虽有其德,不足以掩其过,叶掌门若是难于决断,可否听老衲一言?”
以普照山玄寂上人之身份,又兼上三宗之首,自会不偏不颇对待此事,然而玄寂上人一向慈悲为怀,或许会对妖狐生出回护之心,叶恒沉吟,心中微有不甘。
但玄寂上人的面子却是不得不给,沉吟过后,他松开了眉,道:“但请上人明示。”
众人都在等玄寂上人开口,叶聆风心中一紧,将白狐紧紧护在了怀中,
却听得那个苍老的声音一字字缓缓道来,每一个字,都无疑宣判了白狐的死刑,叶聆风的心,一瞬间跌入了谷底。
“白狐身为妖身,伤我仙门弟子,实干天和,如何处置,相信叶掌门心中已有决断,老衲不敢干涉,但有一言,待叶掌门行刑后,可否留白狐一缕残魂,待老衲为其颂经超度,再送其入轮回转生?”
玄寂上人早已看出叶恒与风凌渡均对白狐存了必杀之心,佛家诸人本不在意肉身,修的便是来世,玄寂上人如此说,实已是心向白狐,为其留下一缕能再托人世的魂魄,亦即是留下一线生机,否则若以叶恒心意之坚,动手之下,妖狐必是魂飞魄散。
云千山闻言皱眉,然则这已是手下留情,他亦无话可说,叶恒虽心有不甘,但如此结局,已算是了却心中憾事,于是也无异言。
唯有叶聆风脸色苍白若雪,站立不动,怀抱却是越收越紧,昏迷中的白狐若有所觉,在他怀中挣扎扭动,他却是恍如未觉。
玄寂上人叹道:“世人总是执念于生死,须知生即是死,死即为生,白狐今世与你缘尽,该放手时,便须得放手。”
双目中渐渐涌上血红,什么叫生即是死,死即是生,他不明白,他只知道,白狐所犯何罪,难道只因为是妖身,便得仙宗轻视至此?
“我若执意护它,你们又待如何?”
一言既出,满座哗然,玄寂上人回护之意如此明显,叶聆风乃修仙之人,竟然还是堪不透生关死劫,叶恒面沉如海,怒喝一声:“孽障!”,一柄古朴长剑应声飞出,虚悬在了叶聆风的颈项之上,竟是已动了杀机。
叶聆风倔强昂首:“杀了我,放了它!”
“如此孽子,要来何用!”叶恒手一招,长剑扬起便要削下,这时在旁一直沉寂的妻子忽然一把抓住了叶恒手中长剑,一字字道:“白狐伤的是我门下弟子,该如何处置,是否应由我来决断!”
孟离性子温婉,向来极少忤丈夫心意,今日突然开口打断他的话,叶恒不由有些意外,低声道:“师妹,你——”
孟离神情坚定,大声问道:“师兄,我在问你,此事是否应交由我来处置?”
叶恒无言,孟离身为接天宗护教真人,方青妍又是她座下弟子,于情于理,此事交由她来处置,并不算过分,可是——
目睹妻子坚毅神情,拒绝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叶恒终于首肯,“既是如此,如何处置此事,你自己做主吧,”那日与妻子一番长谈,想来她亦已想通,如何选择,妻子心中应该有数。
叶聆风抬头看着母亲,神色无悲无喜,“孟真人,不必顾虑在下,有何处置,尽管明言!”
孟真人!这三个字仿佛一支利箭,深深刺入孟离心中,对自己的母亲,依然是这副漠然的面孔,风儿,我知道你有多恨我们,可是你又怎可知,为娘的心比你更痛,然而这一切也是不得已。
无法企求你能相信,更不敢奢望你能原谅,虽然做这一切,确实是为了保全你,只是却无法言说。
孟离脸色雪白,以手扶住座椅把手,这才稳定心神,慢慢道出:“叶聆风身为接天宗弟子,却收容妖狐为灵宠,此其罪一,妖狐勾结同类,重伤接天宗门下弟子,又毁损聂真人遗留法宝,叶聆风不但不交出白狐,反而着意维护,意图包庇,此其罪二,两罪并罚,今特逐不肖弟子叶聆风出接天宗。”
停了停,目光望向叶聆风,尽管竭力压抑,声音中难免已是带了颤音:“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我接天宗弟子,也永远不许你再踏足接天峰半步。”
“至于白狐—”孟离一顿,道:“白狐丹毁,修为已失,又与叶聆风结下血契,从此不再成为妖魔之患,就与叶聆风一同逐出接天峰,永不许返!”
叶恒乍一听完妻子的处置,神色一震,牢牢望住妻子,良久才微微一叹气,收回了手中的法剑。
“此事已定,不知诸位还有何话说!”一向温婉的孟离此时也赤了双眼,一一向座下众人看来,仙门中人最重名誉,将叶聆风逐出接天宗,其刑罚远甚于夺他性命,那怕是最嫉恶如仇的风凌渡,此时也无话可说,至于那只白狐,眼见为了处理此事,叶宗主夫妇之中似已生隔阂,而那只白狐修为已失,从此也再兴不起波浪来,于是他也只是哼了一声,表示没有异议。
玄寂上人连连摇头,目光一直停伫在叶聆风身上,不语,手中拨弄佛珠的速度,却骤然加快了许多。
风凌渡首肯了,旁人自也再无异议,事情既然解决,外面论剑大会尚还须人主持,风凌渡云千山与玄寂上人便都起身离去,大殿之上,只留下了叶聆风与叶恒夫妻二人。
禁制解开后,接天宗二代弟子得知消息,已是大惊,便是从前对叶聆风再多讥讽嘲笑,此刻见孟离的责罚竟是如此之重,也不由惶恐万分,纷纷涌进来,跪在地上替叶聆风求情。
谢瑶哭得尤其凄惨,她心中已是悔恨万分,恨昨日不该一时心软,放那白狐进去,没想到竟连累叶聆风到如此地步。
“宗主请饶过二师兄吧,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放那白狐进去的,你要罚就罚我,千万不要怪责二师兄。”她跪到地上不住呯呯磕头,声音凄惨,神色怆然,只盼师尊能集念在母子情分上,网开一面,不要逐叶聆风出接天宗。
孟离目光缓缓看向门下弟子,摇摇头,道:“此事已定,你们求情也是无用,今日之后,你们要尤记此事教训,潜心修炼,勿堕魔障,否则必与聆风一般下场。”
叶聆风抬手抚胸,一声轻咳,苍白的脸上,涌起一抹苦笑,低下头,道:“谨遵孟真人谕,在下这就离开。”
他慢慢转过身,目光从容淡定,从一众为他求情的弟子身边经过,走到谢瑶身边时,略微停了停,随即加快脚步,再不回头,朝大殿门外走去。
谢瑶几欲疯狂,冲上前去,不管不顾地抱住了师尊的大腿,哀求道:“师尊你不能如此狠心,二师兄是您的亲生儿子啊,况且您也知道,错不在他,他只是——”心中不甘,明明是小白狐犯的罪,为何所有的责罚都落在了叶聆风身上,她实在是想不通。
“够了!”叶恒一声厉喝,“谢瑶,昨日之事,你罪也不轻,不知悔改也罢了,今日竟还当众失态,还不快去静心堂反省领罪!”
“我去,我去,我马上就去静心堂,要不罚我面壁,或者师尊您赶我出接天宗吧,只要留下二师兄就好。”谢瑶已是心神大乱,语无伦次,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因为自己的原因,害得二师兄从此在接天峰上无立足之地。
孟离定定看着她,叹气:“痴儿!”却仍是摇头。
谢瑶反复哀求之下,见师尊仍是无松口之意,而二师兄的身影已经快走出接天峰了,心中又急又怕,听闻大师兄叶展云与叶聆风感情最好,可惜他不在山上,否则有他出面,说不定事情尚有挽回余地。
“师父,要不您等一等吧,等大师兄回来再做决定。”她换了个方式哀求,声音嘶哑,泪流满面,孟离神情一震,眼神复杂地望向丈夫,却见叶恒嘴唇紧抿,神色严肃,半晌才沉声说出一句:“不用,等聆风离开了,展云自然会回来。”
心中一凛,叶恒啊叶恒,你果然早已做好了选择。
峰外,叶聆风缥缈的歌声依稀传来。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唱到最后一个客字时,声若游丝,袅袅而逝。
叶恒早已起身回了正殿,座下弟子莫名所以,仍旧跪在地上,心中惶恐不安。孟离痴痴望着殿外,叶聆风临去的歌声怆然悲壮,仿佛若有无尽沧桑,她凝神倾听每一个字,细嚼其中滋味,神色凄然,目中泪水终于涔涔而下。
“你们都起来吧,今日之事,以后再也休提。”疲倦留下这一句话,颓然起身步入内室,心境在这一瞬间,已是老了百年。
谢瑶痴痴呆呆跪在地上,想起他临去时最后的停伫,忽然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
叶聆风一步一步走下接天峰,山脚下,回首凝望,高可接天的山峰,犹如一道不可堑越的屏障,从此以后,一步即天涯,一步即陌路,回首前尘,恍然如梦。
胸口一阵血气翻涌,适才在殿上便一直强忍,此时出了接天峰,再也忍耐不住,喉口一甜,一口鲜血疾喷而出。
缓缓以袖擦去嘴角血渍,却见怀中白狐不知何时已苏醒过来,柔软的唇舌,正自轻轻舔拭他汗湿的掌心,微凉的触觉,慢慢打开了他紧握的拳,只见双手指甲深深嵌入肉内,掌心已是一片血迹淋漓。
“小东西,从今以后,我只有你了。”默默将头埋入白狐温暖的毛发之中,喃喃低语。
白狐清亮的眼珠凝视着他,目光流转中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却是重重点了头。
叶聆风见它点头点得如此郑重,不由放声长笑。
“哈哈哈哈,从此以后,我和你就相依为命了。”笑声癫狂,山谷鸣响,笑到后来,已是狂歌欲哭。
声音回荡在接天诸峰之上,良久不绝,一句话,已是一句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