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庭广众之下,父亲如此冷血无情,公然昭示自己只是一个告饶的废物。
这一句废物,深深刺痛了叶聆风的心,
那一刻他的心情,无法用言语评说,浑身如沐雪水,绝望,难过,失魂落魄。
他站在烈日炎炎的广场之上,忽觉满心一片冰凉。
是的,在父亲眼中,自己原本就是一个废物,根本不配呆在接天峰之上,更不配成为接天宗弟子。
从出生那天起,从断出自己废脉之身后,父亲就再也没有关注过自己,那怕是自己二十岁上便修成仙骨,他也没有因此多看他一眼。
其实没有人知道,他根本就不喜欢修仙。
他只想这么安安静静地在接天峰上生活下去,绝脉也罢,废柴也罢,接天宗无论如何待他,他都无怨。
可是就连这样一份小小的安静,都无人肯给予他。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走上台的,只知道那一剑挥下,漫天雪莲花瓣飞舞,他躺在炙烫的地板之上,身下鲜血蜿蜒流了一地。
在云九重震惊莫名的眼光之下,他被抬下了台,眼前天地之间,尽是漫漫一片血红。
第二天他醒来时,便是呆在了小竹峰之上,伺候他的弟子毫不掩饰眼中怜悯的神色,低声告诉他,掌门真人叶恒命他从此就住在这里,无事不得擅出。
这就等于是囚禁了,苦笑,这样也好,隔绝了一切的小竹峰,从此就是他一个人的自由天地。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性子冷漠却向来对他关怀备至的大哥叶展云,在得知他被人重伤后,当天就手执一把清冷宝剑跳到台上,指名要云九重出来应战。
那一战,云九重没有不接受的理由,叶展云也只给了他一剑,在那惊天一剑下,云九重败得狼狈不堪,连琵琶骨都被挑断,送回莲心宗之后,将养了数十年才恢复。
然而这一切都是后话了,叶聆风再也没有力气去关注,也不想再关注任何人,任何事,从此之后的数百年间,他果然再也没有踏出小竹峰半步,而接天宗的人,似乎也逐渐淡忘了他,若非叶展云会偶尔来看一看他,他简直以为这座清幽的小竹峰,自亘古以来,便只有他一个人居住。
现今,却多了这只白狐。
那日,他因寻找一味药草,破天荒离开了小竹峰,行至花谷,正好看见小白狐瑟瑟躺在地上,方青妍掌心中凝聚的那道挟火雷之威的掌心雷,正在她头顶成形,须臾便要击下。
心房在那一瞬间被重重击中,他面色惨白,呆愣在当场。
同样的彷徨无助,同样的闭目待死,同样的羸弱无依,当日接天宗广场上的一切,仿佛在眼前重演。
没人能形容他当时的震惊与愤怒,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祭出了当日母亲留给他的三道保命玉牌,挡下了方青妍的致命一击。
救下它,就仿佛救下了当初的自己。
从此他的身边多了一个伴。他会对它笑,对它弹琴,甚至会为了它,纵容另一只火狐来到它身边,夜夜嘻笑纵酒为乐。
这样久违的欢笑,他曾经一度认为,是属于前世,今生无法再拥有。
然而何等有幸,小竹峰有了小白狐,从此再没有了那无法言说的寂寞。
他静静旁观,面容上温和从容的微笑,却是数百年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眷恋,深刻,不能自已。
时隔三百年后,再度踏进接天殿,为的,却是要保全他心中最后一点眷恋,不容任何人伤害。
叶聆风深思不语,大殿之上便呈一种胶着之势,风凌渡率先按捺不住,喝道:“叶门主,贵派出了此事,原本我等也不应过多干涉,然而此狐乃是妖族中人,如今正是妖魔****之际,你如何处置,须得先给仙门一个交代。”
普照山玄寂上人闻言睁开了双眼,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风仙尊且勿心急,叶宗主自有决断!”
风凌渡哼了一声,目光在叶恒与叶聆风有几分相似的容颜上转了转,沉声道:“还望叶宗能秉公处理,勿要徇私才好。”
“这个自然,风仙尊多虑了!”叶恒淡淡回答,对风仙尊如此步步紧逼,心中也自不喜,他自问执掌仙宗首座多年,从未做过徇私之事,风凌渡如此置疑,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怒色,缓缓道:“风儿,你怀中的白狐勾结火狐,伤我门中弟子,你还不快速速交出它来,由我接天宗门规处置!”
叶聆风神色未变,淡然一笑,怀中白狐闭目沉睡,眉心之中,一点殷红若隐若现。
“叶宗主,我已收这只白狐为灵宠,灵宠有罪,做主人的自当承受,有什么处罚,只管加诸在我身上。”叶聆风从容而谈,言语之中,也不再称他为父亲,所谓的父子情份,早在三百年前,便已恩断义绝。
“哼,你这是在威胁我么,你以为我会为了你这孽障,饶这妖狐一命?”怒气渐渐上涌,这个儿子是他命中的克星,连瞧上一眼,都是厌恶。
“是生是死,都随你。”叶聆风神色淡淡。
叶聆风这般淡然神情,早已激怒了旁边的风凌渡,未等叶恒开口,他已用力一拍桌子,一连声叫道:“叶门主你还与这孽子罗嗦什么,照我说,这孽子与妖狐勾结,便是杀了他,也权当是清理门户了,而这只白狐—”目光一冷,杀气陡现,“妖魔一流,人人得而诛之,叶宗主你若不便动手,不妨交于老夫,老夫不介意手上再染血腥。”
云千山连连咳嗽,有些无奈,风凌渡这火爆脾气,便是修炼了千年也是半分不改,他并非是正邪不分,只是莲心宗昔年能够开宗立派,多少也与雪狐一族有些渊源,而这只白狐,他目光望去,心生顿生怜悯,小小白狐不惜以燃烧内丹的强大代价去救同类,便是不看在师祖云妙思面上,他今日也已打定了主意要为这只白狐求情。
“风仙尊请听在下一言。”
风凌渡脾气虽然暴躁,但也并非一味粗鲁,仙门之中,人人皆知莲心宗之所以能开宗立派,便是源于云妙思昔年游历天下,搜齐了雪夫人所有的内丹碎片,在天山上大彻大悟之后,始开创莲心宗一派,云千山念及师祖与雪狐族之渊源,必会出言为白狐求情,而他雪山派与雪狐并无纠葛,反而对妖魔之流是见而杀之,当下扫了他一眼,凛然道:“千山小子你也想包庇这只白狐么,若它杀害的是你莲心宗弟子,老夫问你,你可还能坦然对它手下留情?”
一句话堵牢了云千山所有未说出口的话,云千山噎住,说到底此事到底也是接天宗的内事,这老家伙一味插手,未免有些越俎代庖了。
“风仙尊,这里是接天峰,不是你昆仑雪山。”云千山冷言提醒,这老家伙自从弟子叛逃女儿惨死之后,行事是越来越偏激了,仗着他是前辈才多番忍让,但若因此认为莲心宗是怕了雪山派的话,他并不介意在接天峰上与这老家伙打上一场。
“千山小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风凌渡提高声音,怒不可遏,“老夫雪山派虽然如今门下不才,鲜少出众弟子,但也不容你一个小小莲心宗,如此欺人太甚!”
正事尚未决断,两位掌门却要打将起来,普照山玄寂上人一声佛号,如醍醐灌顶,浑厚的声音在大殿上徐徐扩展开来。
“二位少安毋躁,勿堕心魔。”
以二位掌门如此修为,竟如坊间小儿争吵起来,实有心魔扰心之嫌,风凌渡与云千山脸上一热,立时不再争辩,目光灼灼向叶恒看来。
叶恒神色不辨喜怒,胸中却已怒火滔滔,旁人不知详情,认为白狐其情可悯,须知他心中,对昔年的雪夫人却是恨之惟恐不极,固然雪夫人拯救了仙界不假,可是,她却也毁却了聂真人的一世英名。
在他还是师尊聂真人座下一个不知名的弟子之时,他深深记得,当日也是在这接天峰大殿上,师尊聂真人跪在地上,苦苦央求祖师父,饶过雪夫人一命。
以师尊那时声望之隆,地位之崇,竟为一只小小灵兽低下了高傲的头颅,他震惊,他失望,站在大殿一个角落,不敢为师父求情,甚至也不敢再多看师父一眼,满心羞惭若死。
他恨那只不知羞耻的白狐,纵然最后她陪师尊一起为救苍生而死,然她为师尊抹上的这唯一的污点,终生难以洗清。
这样的事情,他不能容忍再度发生。
“把白狐交给我。”怒视叶聆风,伸出手。
“不,它是我的灵宠。”叶聆风迅速抬头反驳,清冷的眼中,浮起淡淡讥诮,“灵宠有罪,做主人的自当代为承受,如何算得上是包庇?”
“好,好一个灵宠有罪,做主人的自当代为承受。”叶恒忽地大笑,声震屋瓦,“白狐重伤护教真人座下大弟子,又毁坏祖师聂真人灵器缚妖索,犯下弥天大罪,论罪当诛杀——”
“要杀它,先杀我。”淡淡一句,清冷,坚定,不容转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