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琬提着裙裾的手顿在半空,抬眼向发话的那人望过去,她外祖母承欢公主坐在刘钰左下方,手中捏着一粒葡萄,冲她招招手,“过来呀。”
她站在亮处,承欢公主坐在内里,面上挂着虚无的笑意,她身旁跪坐着刘锦同刘铮,两张年轻可亲的脸庞竟长得八成相像,不同的是,刘锦面色带春,巧笑嫣然,刘铮色如冰霜,嘴唇紧抿。
陈琬压了压心中的千番思量,屈膝跨过门槛进到殿内,没曾想到小腿一软,竟顺势在殿门口“扑通”清脆一声跪下,殿内众人见她此般行事,原本还在谈笑言欢,一时间都静默下来。
她方才在殿外要去追赶陆洺的脚步,走得有些急,今日大妆上阵,她发丝偏又细软些,撑不起那高耸的发髻,这么一跪下,发中的金钗掉落,一头青丝飘然垂落在肩,遮去多少心思。
“民女陈琬见过圣人,惟愿圣人龙体长安,惟愿大陈千秋万代。”她低伏着身子,额头“砰砰砰”在石质地面上磕三个响头,再抬起脸时,额上乌黑一片,衬着她苍白的脸色越发瘆人。
刘钰自然坐在最上位,他脚下摆了一张矮几,陆修端坐在矮几旁,腰板挺得笔直,眼神却飘然无神,也不知落在何方。
“免礼。”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刘钰淡淡地发话,“起来吧。”
陈琬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衫,抬起头来用手将一头黑发捋到脑后,就那么邋遢地站在殿中央。她一人独站着,两边坐着仰面望着她的皆是皇亲国戚,她就这么大大方方地站着,也不管所谓圣前失仪。
殿中同她一道站着的,还有陆洺。他原本就站在陆修身后,就像是陆修的一贴身小厮。此时,他走到陈琬前面,面朝着刘钰,“如今人已在殿下,请圣人赐婚吧。”
他此话一出,殿内哗然。陈琬流汗濡体,衣冠垢秽,如何般配得上端坐在高处面容楚楚的陆修?陈琬抬头望向陆修,却刚好撞上他的视线,她微微勾起唇角,扯出一抹笑意,陆修却堪堪扭过头去,抬手倒满酒杯,自酌起来。
刘钰沉默,他离陈琬太远,垂旒遮去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个下颚,可尽管如此,她还是感受到了他落在自己面上意味不明的视线。
承欢公主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中仍是捏着那粒葡萄,不紧不慢道,“中书令如此品貌,我们珞珈可是高攀不起,还望陆老为中书令着想,三思而行。”
陆洺未答话,他转了身,竟是背过那高高在上的刘钰,温温润润的问陈琬:“男女之事,讲求你情我愿,珞珈若是答应了,修儿自是没有回绝的道理。”
他这样就根本没有把刘钰放在眼里。
陈琬不知从何回答,只低着头,她的两只手绞弄着垂下的冠带,看上去略略有些局促不安。
忽听边上一人笑道,“从来良鸟择佳木而栖,珞珈该不会连这番道理都不知吧?”声音中带着些许醉意,语气中满是戏谑。
陈琬循声望去,见刘銮斜靠在白玉枕上,手中握着酒觞,面色带春,眼眸微眯,透出几分调笑,“珞珈,你说是不是?”
他就坐在离陈琬最近的席上,离殿门相当近,陈琬方才略略扫过在座众人,众位皇子中,只有他一人排在外戚之后,地位不言而喻。她心内冷笑一声,面上却仍是淡淡的。
果然,刘銮说完竟无一人应答,他似乎也预见了这般情形,顾自喝酒,淡色的液体顺着他的泛青的下颚流入大敞的衣领,已是秋季,他仍穿着单衣,被酒液沾湿的前襟贴在胸膛上,说不出的颓废。
陈琬前行几步,直接绕过陆洺,来到刘钰阶下,仰面望着那年轻的帝王,“陈琬不过一介女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断不敢拒,圣人是真龙天子,金口玉言,一言九鼎,陈琬全凭圣人做主。”
她话音未落,就听刘钦轻声喝道,“珞珈!”
她转过头去,刘钦眉头紧蹙,冲她猛摇头,内中含义,陈琬最是明了。紧挨着刘钦坐的,便是多日未见的刘钊,陈琬斜睨他一眼,他回过来一个虚幻的笑容,甚至,抬手冲她举了举白瓷酒杯,然后仰脖,将杯中物一干而净。
他这般动作,不知又落入了谁人眼中。
就听刘钰淡声问陆修,“朕同中书令情同手足,既是他的婚事,有朕帮得上的忙,朕在所不辞,只要他开口,朕定是应承下来的。就不知,中书令有何表态?”
陆修像是这时才缓过神来,他正了正坐姿,回道,“但凭圣人做主。”
陈琬心内嗤笑,陆修竟还有脸面说出这样的话来?明明是他拿捏着刘钰的七寸,挟天子令诸侯,这时倒要刘钰来为他做抉择了?可看他这一脸茫然或者是淡漠的表情,的的确确又像是发自肺腑,他到底是有什么打算?
方才来的路上,她已想清楚了,若是刘钰赐婚,她便接受,横竖都要嫁为人妇,陆修的确是京中最与她相配的男子,况且两人私下并无过节,他此时又是大权在握,陆府中又有刘钦,于公于私都是不错的选择。
今日明明是刘钰的寿辰,可这两仪殿中,有哪一人又是真正拿刘钰当做皇帝的?话题全集中在陆修和陈琬的婚事上,陆家陈家的家事竟比刘家的还来得重要,这刘钰当皇帝也当得当真可笑。
刘钰低垂着首,良久未语,陆洺复又上前,轻咳一声正要开口,就听刘钰道,“晋安侯女陈琬,才容兼备,贤德淑良,中书令陆修具潘岳之才貌,与陈琬最是天造地设,堪为良配,特此赐婚,择佳日完婚。”
一时便有小黄门拿着纸笔抄录下来,呈给刘钰,刘钰在上面按了印,小黄门复又交予陆洺,陆洺面带心满意足的笑容,将纸张对折再对折,小心地藏入衣襟内,向上方三叩首,“谢圣人赐婚。”
陈琬再次看向陆修,他却闭眼假寐,面色平静,似乎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真当是诡异的一场赐婚。
就像是……就像是,这根本不是要刘钰赐婚,而是要他交权那般,而她和陆修,成了最好的筹码,殿内其余人等都是好事观戏的,冷眼瞧着刘钰被逼到无奈,最后不得不妥协为止。
这么看来,这刘钰的皇帝,当得真心窝囊。
刘钰推说身体不适,提前回宫去了,他离去,就听不知是谁家的小世子欢呼一声,跳将起来,跑到陈琬面前,仰着头问她讨喜糖,陈琬无奈地甩开他的小手,兀自走到承欢公主面前,弯下腰,同自己的外祖母面对面,与她对视,承欢公主面色冷漠地回望着她。
半晌,陈琬笑着直起身来,伸手抽出自己的腰带,抬手绑起自己披散的发丝,任凭众人异样的眼光肆虐,就这么大喇喇地走出了两仪殿。
陆修还坐在那厢,脊背笔直,不知为何,他紧闭着双眼,锁着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唇角扬起微不可见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