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噩耗》
神志昏昏沉沉，只感觉到全身时冷时热。眼皮似有千斤坠，连声音也发不出。待我清醒过来，已是一日一夜之后。床边一厨娘打扮的大婶，一边叫着“醒了，醒了”，一边小跑出营帐外。不多时，身穿深绿圆领窄袖袍衫的王储楚丰熙拉起帐帘，走了进来。如今的他应有三十五六了。尽管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国都均安处理政事，可是这十来年领军迎敌的经验也不少，已成当代儒将的典范。
“若彤见过殿下。”我勉强支撑起半身，欲行礼。
他一个箭步来到床前，将我扶起。一边拿两三个靠枕放在我背后帮我坐好，一边柔声说：“还病着。现在没有外人，礼数就免了。”
“殿下，可有我父亲哥哥的消息？”我急不可待地追问。
只见他眉头深锁，声音带着疲惫道：“你一到，我就派了一队先锋跟随刘护卫去探寻，之后又有五千人跟进。至今仍没有确定的消息。”
王储和刘护卫都是极为可信之人，离突变前前后后已有三四天时间，他们找不到人，也许就是父兄逃过大难，躲起来了。我尽可能乐观地想。
“报！”是帐外的卫兵。
“说！”
“殿下，大夫到了。”
他起身，对我温煦一笑：“别想太多，好好休息。待会儿还要吃药呢，可别嫌苦就倒掉！我可会向蕙兰和岳母告状去的哦。”
我吐了吐舌头，朝他做了个无比痛苦的鬼脸。他微笑而去。
这十年我随军驻扎边疆小城，可每年总有十来二十天是回都城均安小住的。顺便探望姨母和表姐，连带与王储相处的时间也不少了。知道他打心里也是把我当家里晚辈来疼爱。渐渐地，隔膜就小了。没外人的时候，我还敢跟他开些小玩笑。
大夫看症后，王储以军中医药短缺，前线也不宜养病为由，要遣送我回均安。我是很想留下的，不过病情反反复复，不时高烧昏睡，便完全没有了反对的余力。
回到均安，便被直接接进了王储的东宫，让蕙兰表姐来照顾。花了一个月调养，身子是好了。本想再回前线，却听到王储班师回朝，还有父兄全军覆灭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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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求蕙兰表姐在东宫里给我一个清静的小院离居。她一开始是不同意的，因为处理父兄的后事时，我又小病了一遭，而且也怕我一个人太孤单了。我只好将理由一一向她解释。第一，是为了避讳。毕竟如今我是戴孝之人，于礼亦不应跟他们夫妇住得太近，而且宫内还有王储的其他妻妾。二来，只要不出这院子，生活起居便不需完全遵照宫里的规矩，可以随意一点。毕竟我在军营那种地方住惯了，还未能完全适应宫中的环境。三，方便我日夜给父兄诵经。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便是为了远离朝堂的是是非非。
论资历和战绩，父亲都是当之无愧的荆国第一大将。近年朝廷有不少人总想用各种理由打击父亲。幸得王储和一些大臣的全力支持，父亲为人为官没有什么过失，再加上军中民中的威望甚高，才不至于轻易获罪。只是父亲和王储心里都明白，君上已对我魏氏的影响力有疑虑，所以他同意削弱自己的兵权，以换得君主的信任和安心。
这两三年，凉国的赤王月世琪所向披靡，风头盖过所有同辈的将领。我看过关于他的一些战绩和战术汇报，不是我自卖自夸，哥哥的实力绝对不逊于赤王。而与赤王年纪相仿实力相当的哥哥却一直处于“默默无名”的状态，这都是父亲有意压制的结果。
父亲曾感叹地说过：“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我魏氏一族要是再出一个长胜大将军，恐怕就离灭族之日不远矣！”
父亲戎马大半生，常年征战在外，年近四十才成亲生子。哥哥刚满二十，而父亲今年已六十有二。按理说，只要边关继续保持相对的安稳，父亲就快要到辞官养老的年纪了。如果哥哥继续“规行矩步，无甚大作为”，君主的疑心就会渐渐消去，而我魏氏也会随之转危为安。只是父亲千算万算，恐怕都没算到如此突然的变故吧。第一大将父子同时战死。这在军中引起了很大的震动。军心不稳，而其余三个敌国亦乘机进行大大小小的骚扰，这一段时间朝廷上下都寝食难安。
而此时，有心人也早把算计的目光投向了我。虽为女儿身，但因一直在军中生活，再依仗父亲的威名，将领们对我大都相当客气。而我魏氏本来就人丁单薄，作为遗族嫡亲，毫无疑问，我成了可笼络军队忠心的重要棋子。明地暗地向王储夫妇打听我婚事的人络绎不绝。殿下细虑后，向国君奏请，让我遵循循古礼戴孝三年。这样我便有了一个正当的理由拒见外人，过几年深居简出的生活，暂时断绝一些人的念想。
我的院子整理好了，王储殿下改名为“孝园”。随我搬进去的，还有一名比我小一岁的婢女云儿。与其说是让她来照顾我起居，倒不如说是蕙兰表姐派一个可靠的人来陪我说说话。王储没立正妃，东宫就是表姐当家。这上上下下百余口人，背景复杂，表姐自己平日管家也受各种牵制。如今我的身份又牵涉朝中势力的布局，安置在我身边的人更是要可靠和忠心。最后表姐决定让娘家老管家的孙女过来。本来我就是她娘家的亲戚，如此安排也顺理成章。
整个秋天，我几乎都足不出院。每天晨昏都对着父母兄长的灵牌念经文半个时辰。一日三餐，也会由大厨房那边送来。偶尔我们两个也会开开小灶。剩余的时间就看看书，做做女红，排排棋谱。表姐一开始会每天过来一下聊聊天，可是最近差不多一个多月都没出现了，只派管家来打点一下。云儿说这段时间王储都不在均安城里，我猜想她肯定在忙宫内的杂事。
表姐娘家姓白，名字取意自“蕙质兰心”。姨丈虽贵为二品大员，却是没实权的文官。他的文学修养很高，本身对权力看得也淡，所以甘于在礼部这样的虚权衙门。其他亲戚里除了我们魏氏外也没什么显赫之人，所以即使王储本人有意立她为正妃，也遇到了重重阻力。最后虽只册封为侧妃，却是所有妃妾中排名最高的，东宫之内，行正妃之实。几个妃妾出身都比表姐显赫，我记得还有外国的公主，可想而知她处理宫中杂务时会有多头疼。所以我就尽量不去打扰她了。
这天晚饭后，久违了的蕙兰表姐和王储一起过来看我。
她拉着我的手坐下，上下打量道：“若彤，这段时间杂事缠身，疏忽你了，莫要怪表姐。”
“哪会？”我主动靠近，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脸。看见云儿端着茶壶进来，我连忙接过，给他们夫妇倒茶。
“怎么我还是觉得你又瘦了呢？”表姐转过头，担心地问云儿，“小姐吃得可好？睡得可好？”
云儿本想回话，看到我朝她使眼色，连忙住口。
“那是因为在我吃素嘛。明天就能开荤了。过些时候自然会胖回来。”我笑着安慰她。戴孝期间有各种戒律，表姐就不好说什么了。随手拿起我做的女红，絮絮地聊着家常。王储在一旁一如既往地温柔地注视着我们。
这个身居高位又一向儒雅的人，难得在我面前面露倦色。听说他前两天才从外地回宫，我估计他是去处理边界的问题了：“殿下，外面的情况，好一点没有？”
“嗯，能处理的都处理了。暂时不能处理的，也缓和了一下。”顿了一顿，他接着说：“外面的事，你就先放一下吧。蕙心刚说得对，我看你是真的瘦了。等你能吃荤了，我给你打些野味来补补。”
又聊了一阵，看时间不早了，他们起身准备回去。送到院门前，王储转头对我说：“明日早饭后，让云儿过来找我，有一个人想见见你。”
我疑惑地望了望蕙心表姐，她只是淡淡地笑着点头。
我就应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