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兄长,父亲取名逸飞,比我年长七岁。虽然我三岁开始就被父亲接到驻地随军,但父亲是直接统领数万军队的大将,再加上全国的防务几乎都由他管理调配,平日里根本就忙得不见踪影。一年里能和他同桌吃饭的次数,屈指可数。从记事时起,便一直都是哥哥身兼父职地照顾我。就连最初识字,也是靠临摹哥哥的字帖和看他手抄的书籍。所以那天在亭榭,我能一眼就认出哥哥的笔迹。
“他们哪里像啦?”心中暗自不悦。尽管父亲有意地压制,可是哥哥无论是武功亦或行军布阵的能力,还是得到过不少军中老将的认可的。名震天下又如何?我绝对相信哥哥跟月世琪比起来,毫不逊色。
“这就闹别扭了?”薛涛伸手捏了一下我脸蛋,一副“我服了你”的模样,手在我脸上停顿了一下,似在整理自己的情绪,接着没好气地说:“知道你护着你哥,可也别对我发脾气。这话可是逸飞自己说的。”
我有点愕然,努力从记忆中搜刮哥哥与月世琪相关的事,却没什么头绪。唯一知道的是,他曾派人调查月世琪的作战战术。要刺探敌方大将的作战手法,通常的做法是由探子收集情报,还有收买对方的属下或俘虏,将战场上的细节整理记录下来。可是从来没听哥哥提起与月世琪有过直接的接触。他也是从小就跟着父亲随军,十二、三岁开始,父亲就让他向副将们学习处理军中事务。到了十四、五岁,父亲就放手让他单独处理一些普通的日常军务,后来更成为了父亲离不开的左右手。他在军营内的时间,几乎都在我眼前,不可能瞒过我而与月世琪有交集。细心再想想,最大的可能便是哥哥十八岁那年。父亲问哥哥想要什么样的贺礼来庆祝成年。他说想像游侠一样独自去闯荡一番。父亲同意了。他这么一去,就去了整整一年有余。回来之后,虽然偶尔会跟我说起一些趣闻,可是肯定有很多事情我是不知道的。眼前的薛涛就是很好的例子。我只知晓哥哥年少时就已经颇为欣赏她的诗词,可是从来未听说过有什么私交。这也是我对她一直存有疑心的理由之一。
正想试一下从她口中套话,突然听到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我侧眼瞄到薛涛脸色一沉,神色远不像刚才那样放松,心知有大事,而且来者不善。房门被半推开,听声音正是桃红姐妹的姐姐樱桃。“大当家,有自称是宫内的人来传旨。”
虽说之前薛涛就提醒过我,可是在听到的瞬间还是吓了一跳。我转头望向她,薛涛仍维持着刚才的坐姿,不慌不忙地问樱桃:“来人是谁?可有仪仗跟随?”
“回大当家,传旨的是一位内侍公公,没有仪仗,只有一位御前侍卫跟随。”
当下觉得薛涛问得有点儿奇怪。就算她名气再高,名义上仍是“妓”,醉花院乃是烟花之地,慧文王怎会堂而皇之地派内臣与仪仗来宣旨?传出去民间,成何体统?
只听见她再问:“可知那公公的名号?”
“刚才听他自称是令公公。”
薛涛皱眉,低头凝视着地上一点,喃喃自语。我依稀听到“宸佑宫”三个字。所谓尊卑有序,一个人在宫中的地位如何,看其宫室的名字便略知一二。通常君王和正室娘娘的宫名都会暗喻宇宙万物融洽和谐、天地正气行而不殆,例如“太和”、“保和”。高位的妃子或者宠妃,为了显示帝王的恩泽绵延,会允许使用暗喻帝王的字或者物。一般嫔妃的话,会从经典名著中选取一个既优雅又符合主人本身气质的名字。至于低位嫔妃的居室,就多用“雪阳”、玉芙”、“倾云”这些嵌有星辰明月、百花礼赞的文字。刚才提到的“宸佑宫”——宸,在古语中指北极星,暗喻帝王。宸佑,便是帝王庇佑。这应该是高位嫔妃所住的宫室。来人是谁,我或多或少猜出来了。可是所为何事,却还不能看透。此时,薛涛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脸认真地对我说:“事情有点儿不对劲。你跟樱桃到侧间候着。记住,待会儿无论听到什么,如果没有我示意,不要轻举妄动。”我点头,收起满腹的疑惑,跟着樱桃出去。
侧厅与大厅之间,有一木墙相隔。虽然不能看到厅内的情形,但是只要留心,便可听到隔壁的声响。我掂手掂脚地入了侧厅,靠墙边坐下。
“妾身红袖见过公公。”红袖是薛涛应对外人时用的别号。她只有在写诗落款才会用“薛涛”。
“夫人,千万别这样。还是靠夫人在奕国公面前的美言,洒家才能得到晋升。今日有公事在身,日后定必礼谢夫人。”
“公公言重了。妾身听说是公公到访,就命下人准备了上好的毛尖茶。”
“哎哟,想不到夫人居然记得洒家爱喝毛尖。”然后两人又相互客套了一番。本来一开始听薛涛的语气用词都极为冷淡,我还以为是因为她看不起对方是个太监。但是听了下文,似乎两人还有点儿交情。而他们口中的奕国公,就是慧文王的亲弟弟。
“夫人,茶喝了,洒家今天来是有正事在身,不敢耽误。主子还在宫内候着消息呢。”
“听说公公荣升后,就调去宸佑宫当管事了。”
“夫人消息灵通,洒家就直说了。华妃娘娘让洒家来接那位赤王府的姑娘进宫。”
“真正消息灵通的是华妃娘娘吧。那位姑娘无名无份,居然也惊动娘娘。既然是娘娘的懿旨,自然不会为难公公。只是妾身好奇,娘娘何以......”
“夫人想必从奕国公那儿也听说了吧?现在宫内谁人不知那位姑娘就是赤王殿下心尖上的人儿?毓贵人来宸佑宫请安的时候,娘娘就问了一下。想必夫人也知道,赤王殿下性子喜静,平日不爱多言,可想不到此事居然连母妃毓贵人也毫不知情。娘娘体恤毓贵人,想让那位姑娘进宫相见,一偿她的心愿。”
“这事妾身可做不了主。”
“唉哟,瞧夫人说得......只是让毓贵人见姑娘一面。要是贵人和姑娘投缘,娘娘再安排她在宫内小住一下。”
“你既然知道是赤王府的人,此事王府那边......”
“不瞒夫人,赤王殿下已经答应了。”
薛涛送走令公公后返回侧厅,我仍原地呆坐着,闭眼沉思。她先开口:“想什么?”
我张开眼,既是问薛涛也是问自己:“他为何要逼我?”
毓贵人根本只是被华妃用来作借口而已。月世琪和华妃秦王之间的斗争,我无意参与。储君、王位之争的残酷我深刻地经历过,所以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愚蠢,我知道自己没有这样的能力。不单没有与之一争的实力,连自保和保护身边人的能力也没有!
薛涛弯身低声道:“他来了。”
我顺着她的视线,将目光移向门口,才发现月世琪已站在那里。我跟薛涛表示,想单独和他说两句。薛涛点头。临离开前,在我耳边说:“你要是真不想入宫,我可以帮你。”我略带疑惑地望向她,见她神色镇定,不像戏言。
薛涛和樱桃都退了出去,侧厅内只剩我们二人。两年的相处,让我学会了与他最有效的沟通方式——不要废话。所以无需多费唇舌,单刀直入:“给我一个理由。”
“为我母妃。”
“那只是华妃的借口!”我不信他会看不出这是华妃设的局。
他摇头,一字一句地说:“为我母妃的性命。”
我眨了几下眼睛,努力消化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或许他母妃真的受华妃威胁,可是我的身份......虽然楚丰熙让云儿顺利当上了我的替身,不过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薛涛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再说,现在四国乱世争霸,王宫内谁敢说没有敌方的钉子密探?要是荆国派来潜伏的人认出了我,那该如何收拾?!又万一,凉国中有人识出我的身份呢?
“进宫,于你、于我都极有可能是死路一条。”
他走到我跟前,握起我的手,摊开五指,露出掌心,然后将一长条红色形物体放入我掌心之中。我定眼一看,赤玉箫?!这可是他从不离身之物阿。我拿到眼前细看,不对,这比他那支的尺寸要小一点。原来赤玉箫是一对的?
“华妃见到此物,便不敢乱来。”
“说得容易。宫墙之内,她握有主动权。我可能连自己怎么死都不知道。”
“我会陪你死。”
“什么?”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你如果死了,我会陪你一起。”
“难道不帮我报仇?杀了华妃?”
“废话。”
“喂!”我手腕一发力,手中的赤玉箫就狠狠地打在他的手臂上:“谁废话了?!”
他不再说话,呆呆站在那儿,任由我借着手中的赤玉箫在他身上发泄。也不知为何,特受不了他跟我说死阿死阿这类话。肯定是我前世被他害死,所以他今生追着我,要借我的手来杀他自己,偿还前世的孽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