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时美如画,苏州更可称为画中仙境。
城郊踏青湖上泛舟历来为才子佳人们春日最爱之事,苏州城外碧烟湖便是这么个好去处。
此时湖上几扁轻舟几艘画舫随着湖水荡荡悠悠,时不时传下几声琴瑟之音莺语娇言,惹得人心生旖旎。
湖中有好大一艘画舫,比别家更要繁复华丽,那是苏州富商吴老爷特意为掌上明珠所制,专供其游玩取乐。
此时画舫上不时传来几声娇斥,众人乱成一团,被围在其中的吴府小姐姣美的脸上几分恼怒几分厌烦,指着下人便是一通好骂。
原来她最爱的一根簪子在她低头时不慎落入水中,她身边几个奴才竟没人有胆下去一捞,将她气得脸庞涨红直跺脚。
“没用的奴才!”她斥道,“还不快下去给我找回来!”
这碧烟湖虽清澈,却是见不得底,况且此时方开春,迎面拂来的风中尚有几丝寒意,水中更是寒冷,哪个嫌命长的肯下到水里去受罪,还不若挨小姐一顿打骂。
一群下人战战兢兢躬身低头,用眼角瞥向别人,心怀侥幸指望着谁能站出来,便是被抢了风头也求之不得了。
吴双儿气得发抖,尖声叫道:“流苏!流苏!”
流苏趋步上前,小心道:“是,小姐。”
“你说,要怎么办!”
流苏柳叶一般的眉毛微微蹙起,心下为难,小姐问她该如何,若回答不出来,这责罚定要落在她身上,只是若是她随便指了个人下去捞,又要将人得罪,日后在府里的日子比不得舒坦,这实在令她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吴双儿看向她的眼里已有几分狠毒,定有她回答不出来就要给她一顿鞭子的意思。
流苏心里暗叹,看来今日是逃不过一顿打了。
别人只知苏州吴府小姐堪称二绝,家世绝好,容貌绝色,当真不枉其吴双之名,可府里的下人都知道,小姐还有一绝,脾气绝顶骄纵。身边伺候的家丁婢女没一个逃得过她的鞭子。
果然,见流苏垂头不语,吴双儿又是一连叫喊:“香穗!将我的鞭子拿来!一群没用的奴才,留着有什么用!”
香穗幸灾乐祸地瞥一眼流苏,捏着嗓子答了一声是,一边扭着腰取鞭子去了。
她与流苏同是小姐的贴身婢女,且她自认样貌本事样样不比流苏差,只是流苏在府里的地位却隐隐有压她一头的趋势,不但老爷夫人疼她,连一众下人与她的关系也是奇好,怎不让香穗恨得牙痒痒。
那高高扬起的鞭子落在身上,不是不疼,流苏却只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她历来是习惯了这些的。也早从万般打骂中寻得经验,此时若是开口哀求讨饶,只能更惹小姐生气,换来更重的惩罚,若一开始便老老实实受着,兴许一会小姐打累了就能饶了她。
流苏原名不叫流苏,只是她卖身吴府,吴总管给取了这个名,自然就要将前头的一切都丢了,世上只有流苏,再没其他人。
她今年十六岁,进吴府却有十年了。
幼时在家的事隐隐记得一些,却很是模糊,隐约记得那时母亲刚逝,长年酗酒的父亲丝毫不留情,将她二两银子便给卖了,自此沦为奴仆,连个姓氏也无。
她那时刚丧母,又离了家,六岁的幼童每日惶恐哭泣,望着母亲能来将自己带走,却是次次落空。
久了,少时的事渐渐不记得,连母亲的面容也早模糊,便不再想了。
老爷夫人待她不薄,她又岂能知恩不图报,窝藏甚么其他心思。况且小姐虽然骄纵,却不是针对她一人,只要小心伺候着,这日子十来年不也转瞬就过了么。
吴双儿气鼓鼓打了一阵,到底是个娇惯的小姐,很快便没劲了。丢下鞭子,她喘着气又骂了一阵,风风火火地让人将船划回去,要让她爹来教训这群不知死活的奴才。
吴府在苏州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便是在整个江南也算得上举足轻重。
吴老爷少时经商,颇有一些手段,出手阔绰,又知道上下打点,于是得了几次替宫里采办的好差事,很快就积起偌大家业。如今人入中年,家产越积越丰厚,日子顺心事事顺畅,惹得苏州百姓人人称羡。
只是常言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吴老爷自然也有他的苦恼。想他一生财运亨通享尽富贵,家中娇妻美妾相处和睦,本该是神仙般的日子,却抹不去他无限忧愁。
原来府里众多女人中,竟没一个人能为他生下一个儿子。如今他年过不惑,越觉时日紧迫,每日只担心将来他若有不测,这个家没了顶事的,便是不散也难。
原本以他这样的家世,招个上门女婿不成问题,可坏就坏在吴双儿自小被他与夫人娇纵惯了,整日除了玩乐,竟是没一点大家闺秀的风范,更别说将来让她当这当家主母,只怕把这偌大家业给她当嫁妆,就等于拱手送人了。她底下还有几个妹妹,倒有聪明的,只是俱是庶出,更没有继承家业的道理了。
随着年岁渐长,吴老爷的忧愁也是日渐加深,吴夫人也知此事不可慢怠,她自己生不出儿子,就大大方方地为他纳了好几房妾室,哪知依旧只生女不生男。
难道真是祖上不显德,报应在他身上了?
吴老爷幽幽叹了一口气,眼角便瞧见吴双儿提着裙摆奔进来。
吴双儿可不知道她爹的心思,她今日在外头受了委屈,还要让她爹做主呢。
她卷着风一般进了花厅,吴老爷面前停下,哀哀喊了声:“爹。。。”
吴老爷放下茶盏,牵着她打量,缓声道:“怎么?谁又给爹的双儿不痛快了,你跟爹说,咱让他更不痛快。”
吴双儿眼里盈盈水光,撅起红唇,指着外头院里垂头立着的一众下人,怨道:“这些人不听我的话!”
“哦?”吴老爷顺着她的手往外看,院子里一字排开十来人,都是今日跟随吴双儿外出游玩的,此时个个低垂着头,一副等待责罚的模样,他沉声道:“不听话的奴才留着有甚么用,自己下去找账房,将这个月月钱取了自行离去,吴府不留你们。”
这话一出口,众人立马就慌了神,一个个跪在地上求饶,他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有的家里还有好几张嘴就看这份工钱过活了,若是被赶了出去,那就真是没活路了。
吴老爷正眼也不瞧,冷冷牵起嘴角,“吴顺,轰出去。”
“是。”吴府总管吴顺招招手,找来几个强壮家丁,拿着木棍开始哄人,一时间府里闹成一片,哭喊推攘声直能穿过高厚的围墙传出府外去。
吴老爷看着吴双儿,讨好道:“这下行了吧?快别哭了,爹心疼。”
吴双儿瘪瘪嘴,扑进她爹怀里撒娇:“不够!还有流苏没罚!”
吴老爷闻言环视一圈,没看见人,就问:“她人呢?”
另一个小丫头银圈儿抢在香穗前面答道:“流苏姐姐受了伤走不快,还在后面。”
香穗瞪了她一眼,转头看向吴老爷时已经笑得谄媚,“方才小姐问流苏话,她竟敢不答,小姐就抽了她几鞭子,哪知她身子那样娇贵,到现在还不知慢悠悠闲晃呢。”
吴老爷不咸不淡看她一眼,香穗便讪讪地站到后边去了,眼里怨毒又深了几分。
“吴顺。”
“是!”吴顺满头大汗从外边跑进来。
“找几个人,去把流苏接回来。”
“是。只是。。。”
“怎么?”吴老爷拉住突然闹别扭要跑的吴双儿,头也没回。
吴顺擦擦额头,小心道:“不知流苏人在何处?”
吴双儿挣脱开,跑到后院去了,吴老爷起身去哄,走前指着银圈儿,“你带路。”
银圈儿忙点头称是。
那头吴双儿跑进房间里,拿起一个茶杯就往门口砸,恰好落在吴老爷脚下,他一点不在意,满脸慈爱,“这是怎么了,爹的宝贝女儿怎么气成这个样子?”
吴双儿气冲冲哼一声,转头不看他。
吴老爷走到她跟前,弯腰瞧她涨红的脸,戏谑道:“看看这小脸气得,就因为爹不罚流苏?”
吴双儿听了怒意更甚,一把将他推开,将脸别到另一边去。
吴老爷依旧笑呵呵的,“爹的傻双儿,跟一个奴才有什么好较劲的。”
吴双儿怒道:“爹也说了她是奴才,您和娘为什么还对她那么好!”
“对她好?”吴老爷轻嗤,“傻双儿,若不是为了你,爹娘又怎么会将一个奴才放在眼里。”
“哦?”吴双儿转头看他,脸上怒意仍旧却已明显被转移了不少。
吴老爷慢慢跺道一边椅子上坐下,看吴双儿脸上已有几分不耐,方宠溺道:“双儿今年已经一十六了,按理早到了出嫁的时候,这两年也屡屡有人上门提亲,只是爹娘舍不得了,便都给推了——”
“爹。。。”吴双儿红着脸打断她。
吴老爷眼里满是笑意,“羞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乃人之伦常。我家双儿又长得这样标致,别的不敢说,爹敢打包票,这苏州城里就没有哪家公子不想当我吴纪成的女婿。”
吴双儿垂头绞着裙摆不说话,只是露在外面两只玉一般的耳廓红了个剔透。
吴老爷却突地叹了口气,吴双儿抬头,奇道:“爹爹怎么了?”
吴老爷叹道:“爹爹担心你啊。”
“担心我?”
吴老爷缓缓点头,“你在家里有我和你娘在,没人敢欺负你,只是若嫁出去就成了别人家的人,一切都是你夫家人说了算,就是你受了委屈爹娘也照顾不到你啊。”
吴双儿挑起柳眉,负气道:“那我便不嫁了,一辈子跟爹娘在一起。”
吴老爷失笑,“傻双儿,哪有女儿家家说这种话。”他顿了顿,又道:“爹娘之所以对流苏好,也是看在她有几分伶俐,到时给你做陪嫁,在夫家出了什么事儿还能给你出出主意,有个照应。”
吴双儿不以为然,“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奴才。”
吴老爷摇头,“其他奴才可远没有流苏聪明,况且流苏这人,你对她一分好她便十分奉还,坐你的贴心丫鬟最合适不过了。”
吴双儿听得不耐烦,蹦蹦跳跳站起来,扯着她爹的手摇晃,“别流苏流苏的了,别人不知道还以为她才是吴府小姐呢!”
吴老爷无奈,还要在说什么,无双儿已经不依不饶了,“爹,别说她了嘛。”
吴老爷被她晃得头晕,只得道:“好好好,不说了,那双儿给爹说说,今天那群下人怎么惹你不高兴了?”
一提这事,吴双儿的嘴便撅得老高,她委委屈屈道:“爹爹还记得去年您送我的那支簪子吗?”
吴老爷皱眉思索,迟疑道,“那支白玉牡丹簪?”
“就是那支,被我掉进水里了,那些个奴才竟然不去帮我捞起来,我让流苏想个办法,她竟敢一言不发,气死我了!”
吴老爷看她又要生气,忙哄道:“一支簪子,丢了也就丢了,明天爹爹就给你再买一支。”
吴双儿还不解气,“您当时说了那簪子全苏州就只有一支,您要到哪里再买一支去!”
“爹爹让人去京城买,让他们最厉害的师傅给你打一支,全天下就这么一支,行了吧?”
吴双儿这才满意,喜笑颜开地搂着她爹的脖子撒娇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