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分,流苏才被人用小轿子抬回来,银圈儿红着眼眶扶她下轿,一路搀进偏厅。
此时老爷夫人正在用饭,吴双儿也在席上。吴府的规矩,除开旧俗节日,席上坐着的向来只有老爷夫人和大小姐,其他姨太太庶出小姐都是在自己房里进食。
流苏上前鞠了一礼,道:“流苏回来迟了,请老爷夫人责罚。”
她身上衣服尚算得完好,想来吴双儿也没忒大的力气将她衣服抽破,只是脸上倒是有好大一道红痕,此时肿起来又泛着血丝,很是可怖。
吴夫人是个三十来岁的美妇人,见她这副模样,惊得用丝绢掩住红唇,皱起眉头道:“怎的这样严重?双儿这次实在过了。”
吴老爷也是关心,道:“吴顺,快去请个大夫来。”
边上吴顺回道:“早已让人去了。”
只有吴双儿忿忿地瞪了流苏一眼,摔下碗筷便走,吴夫人见喊不回她,只得匆匆交代银圈儿扶流苏回房休息,就追上去了,沿途看见香穗,又让她去厨房端几样吴双儿爱吃的小点心送去她房里。
本来和和睦睦一家三口一起用饭,被她一来便给搅得人人离席,流苏心里既委屈又愧疚,垂泪向吴老爷请罪,吴老爷只是挥挥手让她回去养伤。
流苏回到下人房,正好大夫也来了,看了伤势,都是些皮外伤,大夫只是看一眼,留下一瓶药膏就离去。
银圈儿送大夫出去,房里只有流苏一人。她关紧门窗,魏颤颤卸下衣物,只见莹白肌肤上横纵交错着一道道红肿血痕,从胸前一直蔓延至大腿,就连手臂上也是肿起老高的红痕。
流苏挖出一块药膏抹在伤口上,瞬间疼得她险些落泪。大夫给的不是什么好的膏药,功效一般,涂上去倒是火烧火燎般让人难受得紧。幸而流苏自小到大不知用过多少次这种药,咬牙忍忍也就过去了,要是一般小姑娘,准要哭鼻子。
银圈儿再次回来,手上端着两个碗,一菜一饭。她见流苏正在整理衣物,虽然知道她已经给伤口上了药,眼圈还是忍不住红了。
流苏拍拍衣摆站起来,就见银圈儿泫然欲泣站在桌边,心下暖和,脸上便带了笑:“怎的这副要哭不哭的摸样,我没什么大碍,别担心。”
她不知自己脸上还有一道伤痕,这时笑起来扭曲了,更显得伤势严重,银圈儿原本还含在眼里的泪立马就滚了下来。
流苏怔怔愣了会,终是轻轻叹出一口气,上前将她的头揽来肩上,一下下轻拍她的脊背,低声慰劝:“在这里哭完,出去就哭了,让人看见又要闹腾。”
银泉儿趴在她颈边,小小的肩头一耸一耸,好不可怜。她比流苏小两岁,当年十岁进府,穷山沟里卖进来的娃娃,什么也不懂,若不是流苏手把手教她,时不时照顾,能不能到今日还难说,或许一早就像今天那帮人一样被赶出去了。她一心觉得流苏便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不仅府里下人喜欢她,就连老爷夫人对她也有些不同,可偏偏小姐与她过不去,每每无事便要为难,流苏身上这些疤痕,全是小姐肆意妄为留下的。
“小姐她。。。”银圈儿抽着鼻子,怨道:“为什么总是这样?”
流苏淡淡地笑,几分无奈你分认命,“哪有为什么,她是小姐,这就是为什么。你这话以后可别再说了。”
银圈儿点点头,闷闷道:“我晓得。”
流苏拍拍她,“好了,别委屈了,该去干活了,晚了许婶又得念叨。”
银圈儿抬起头,红红的眼眶并着满是泪痕的脸,她随意用袖子抹把脸,抽抽鼻子,“我这就去,你先把饭吃了。”
“嗯。去吧。”
银圈儿走到门边,不放心又回头叮嘱:“记得吃饭。”
流苏翘起嘴角,这回是真的笑了,“知道了,你快比许婶还要唠叨了。”
银圈儿微微一愣,旋即恼怒地瞪她一眼,小小的脸颊还没鼓起来,扑哧一声也笑了。
流苏看她小孩子一般蹦蹦跳跳跑出院子,才在桌旁坐下,柳眉紧紧皱起,方才忍着的疼痛一阵阵袭来。
她抬手轻触额头,立马针扎般缩回去,额上的鞭痕更肿了,没几天是消不下去的。
她心中无限惆怅,在人前却一点也不能表露,每每这时,心里对于早已模糊记不清的父母便生出一些委屈不解,若是这般不爱护她,在她尚懵懂不识人时就狠心弃她而去,当初又何苦将她生下来,受这等苦。
只是这样的想法仅是一闪而过,对于父母,她终究还是孺慕多于不满,她总也忍不住为他们开脱,总想着天下没有不爱护儿女的父母。他们一个早逝,一个生活落魄,都是迫不得已,若他们能有吴府这样的财势,想必也会疼她如吴老爷与夫人疼爱小姐那般。
想起小姐,她的忧愁更是深了几分。老爷夫人的意思她是知道的,他们要她给小姐当陪嫁她自然不能有异议,只是小姐愈长大脾气便愈骄纵,近来更是有些阴晴不定,这样下去,往后的日子该如何,她心里真是一点没底。
春日晚风从门缝间吹进来,吹得人心浮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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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苏再次醒来,是因为银圈儿干完活回来休息。
不大的房间里点起油灯,昏黄笼罩一室。
她从床上撑起身,问道:“什么时候了。”才睡醒的声音里还有几分暗哑。
银圈儿正蹑手蹑脚地脱衣服,被她一问,嚯地转身,拍着胸口道:“吓我一跳。”她看看流苏惺忪的眼,道:“刚二更天,吵醒你了?”
流苏遥遥昏沉的头,迷糊到:“没。。。我没睡沉。”
银圈儿听出她声音有点不对,原先以为是刚睡醒的原因,现在看来要更哑些,而且脸上也红得诡异,她不由担忧,“姐姐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伤口可还疼?”
流苏只觉得头重得厉害,银圈儿说什么也没听清,只是胡乱摇了摇头。
银圈儿这下慌了,凑上前去碰了碰她的额头,果然滚烫滚烫的,她急道:“好烫!发烧了!姐姐?姐姐?你别睡着,我这就去找总管。”
“别。。。”流苏撑住身子,用劲拖住她,“别去,该把人吵了。”
银圈儿一张小脸纠成一团,急得直跺脚:“不去要怎么办,你都烧成这样了,得让大夫看看!”
流苏头沉得厉害,脑袋晕得跟糨糊一般,身上也没力气,软绵绵的,费劲拖着银圈儿已经是用了她全部的力气,现在就是讲一句话也得歇下来喘几口气,只想倒头睡死,只是不把银圈儿安抚住又怕她将事情弄大。
“你去。。。打盆冷水来,用湿布巾给我敷着就好。”
银圈儿迟疑,“这样有用吗?”
流苏费劲地点头。
银圈儿还是不死心:“还是找大夫看看吧?”
若不是流苏现在没劲,她真要坐起来敲敲银圈儿的脑袋了,在府里这些年,她怎么就看不明白,她们是奴才,哪有奴才的了一点小病就让大夫看看的道理,若不是老爷夫人开口,她明天只怕还得拖着病怏怏的身子去干活!
“快去打水吧,我身体好,明儿一早就能好了。”
银圈儿还想说什么,流苏只得沉下脸,喝道:“快去!”
银圈儿被她喝得一缩,委委屈屈道:“知道了。”
流苏昏昏沉沉地看她出去,心里又连连叹了好几口气,银圈儿这个样子,实在让人不放心。小姐出阁就在这两年了,到时候她跟着小姐走,银圈儿定是要留在府里的,她性子软又有几分天真,小孩儿一般,总长不大,只怕会被人欺负。况且她又是签了卖身契进来的,跟一般长工不一样,这辈子都是吴府的人了,等到了年纪,老爷夫人随便指配个家丁给她,生了孩子又是吴府的奴才,一辈子也只能是这样,可是若能配个勤快点的人,也算是有了些盼头,或许哪日攒足了钱,给她赎回自由身也是有可能的。
流苏心里暗暗有了计量,或许是时候帮银圈儿留意留意了。若碰见好的,以老爷夫人现在对自己的喜爱,去帮银圈儿说说好话也是可以的,若是晚了,她便怕是鞭长莫及了。
银圈儿可不知道流苏心里为她的万般打算,她小小的脑袋里只是担心姐姐的病。
她端了冷水进来,将干布打湿了敷在流苏额上,又拿起另一块湿布细细地为她擦拭身子。流苏终于又沉沉睡去,她却不敢休息,守在床沿,时不时将变得温热的布巾换下,又敷上另一条。灯盏里不多的油很快用罄,她便就着窗外零星的星光照明。直到天边发白,外头隐约传来公鸡打鸣声,她俯身轻轻额对额碰了碰流苏的,感觉到已经不烫了,一直紧紧吊着的心才放下。
她又去院里打了一盆水在房间里,方便流苏什么时候起来洗漱。自个儿却只是拿水泼了脸随意洗一通,便匆匆到前院去干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