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或早或晚的,嬴政每日都要来这处僻静之所走一趟。也并不为什么要紧事,无非就是与燕丹一起饮酒,赏舞,下棋。我却是再也不敢在他们面前随意卖弄了,好在,嬴政也再没有要求我为他们助兴,也没有再提要我担任乐府令一事。我得以安然地做一位旁观者,看着他们谈笑消遣。只是,在嬴政面前我比先前更加拘谨了,对于这个就算是我有百颗脑袋也得罪不起的主儿,我是唯恐避之而不及,万万不敢招惹,可谓终日过得身心俱疲。
这日,晚饭已过,嬴政还没有来,想是不会来了。我便拿起了绣架绣布在榻上用起功来。才绣了几线,又觉房中闷闷,不及屋外鸟语花香那般怡人。于是举步移至园中的方亭里。设计精巧的亭子坐落在一处碧波清凌的河塘中央。塘内植着满满地莲花,当下时节,莲花刚刚吐出苞,一坨坨青绿小叶密密裹着片片素白,好不鲜嫩。偶尔有鱼从青叶下悄悄跃出,荡得塘水“叮咚”作响,也是清脆悦耳。
在这样俏丽的景致之下,我自是心旷神怡,一连绣了半晌,竟一次也没有刺到手指。正绣得不亦乐乎,忽觉头顶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抹黑影,我被唬了一跳,忙抬头去看,迎面正对上一双乌黑如墨玉一般的瞳眸,一张全无笑意,却满满溢着柔润无限的俊美面庞斜斜地悬在与我仅隔咫尺之处。只觉面上一凉一热,正是他呼出的鼻息。如此帅气逼人,这般柔情乱魂,不是我那温润如玉的主子燕丹又是谁?
心内不由得渐渐迷乱,手中还昏乱的只当是在刺绣,浑浑的一针实实刺在指上。
手上一阵刺痛,我皱眉呻吟出声,低头看时,纤纤玉指已经溢出点点鲜血。燕丹见状,猛地抓过我的手,将那只溢血的手指塞进嘴里吮了起来。
他濡润的唇舌在我的手指边轻柔的厮磨着,我那腹腔之中,一颗心,如同揣着一只活泼灵动的小兔子一般,狂跳不已,脸上也如火烧一般滚烫发热。
好半天,我才回过了神,急忙从他口中抽回了手。一时间,又觉得眼睛和刚抽回来的手指都没处安放,只得低着头,垂眼看向地面,一面乱乱地搅动着手边的绣线。
他的声音在头顶柔柔响起,“可还疼吗?”
我微微摇头,“不疼了。”
想自己于现代虽尚未踏出校门,却也是过了情窦初开的年龄,对于恋爱的感觉和技巧也是颇具悟性,可如今,怎么还像个未经世事的少女一般,真真叫人又羞又恼。
干干地静了半日,他低眼看着我衣领处,几分惊喜几分叹,道:“这玉链带在你身上愈发美了。”
我下意识抬手抚上胸前,一片薄凉,心内莫名黯然,奈何它如何美,却也不属于我。
我垂着头不语,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喃喃道:“曾经相约,你戴上这美玉之日,便是我娶你之时。现在,却。。。。。。”
我不禁惊呼出声,难道这不只是单纯的赠品,却是私定终身的定情之物?
既是如此,我便断断不能再将它留下,更不消说还这样招摇地挂在自己颈上,或许。。。。。。将它收下原本就是错处。环手绕向颈后,就欲解下那日玉儿为我系好的结扣。指尖才触及那根根细如发丝的透明线绳,却被燕丹徒伸过来的一只手用力紧紧握住。他定眼看着我,有些急有些悔,道:“不要摘下来。”
“你且好好戴着,我不会迫你。。。。。。我会等,等你忆起一切。。。。。。即便不能。。。。。。也要你心甘情愿为我的妻。”
见我止了手下的动作,他的语气逐渐平缓下来,眼中再度如一汪不动的深湖水一般,盛装了满满的温柔,还有,还有深深的不容置疑的坚定。
莫名的心内一阵绵软,手上也一点点松了力,神情幽幽,脑中却是空空,一时间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亦不知该想什么,只是纷乱。
一声轻咳在身后徒然响起,闻声望去,只见嬴政正负着手立在不远处,身侧陪站着一位尚带着一脸稚气的懵懂少年。
燕丹赶紧迎了上去,我随在他身后也来到近前。嬴政一笑,淡声道:“怪不得四处寻不见你,原来是在这里。”
不知是他话已说完,还是故意止住,我却像是被他“未语而中”一般,瞬时羞红了面颊。
燕丹也面露几分尴尬之色,转脸望向那从未见过的少年,“这位是?”
那少年向燕丹躬下了身,道:“在下甘罗见过殿下。”
燕丹将甘罗扶起道:“不必多礼。”
眼望着那张完全似孩童一般的脸,只觉得,他的名讳这般熟悉,是在哪里听过,却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皱着眉,就要把脑中所知战国时期的历史人物全翻个遍,依旧还是想不起。越想不起,就越是绞尽脑汁地琢磨,却瞥见迎面嬴政深望过来的目光,一双炯炯美目之中,神色何其复杂,是质疑?是不解?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方才平复的心又乱了起来,他为何要如此看我?那眼神之中究竟是何深意?猜不透,辨不出,于我此时这如同一堆浆糊一般的脑袋再去妄图揣摩人心也实在牵强。幸而,这样的目光并没有持续多久,只一会儿,他便又不声不响地将目光移向了正自顾寒暄的另外两人,好似方才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一样。
他向燕丹笑道:“莫看甘罗年纪轻,却有着仲父吕不韦也自叹不如的谋略。”
嬴政如此赞赏这样一个尚还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燕丹自然是有些不能信服,抬眼略略“哦?”了一声。
嬴政却好像早有所料,转身笑着朝亭外挪去,我们三人亦举步随在身后。只听他道:“丹可知道张唐这个人?”
燕丹笑道:“自然知道,张唐乃贵国将军,早年曾率军攻打赵国并占领了大片土地,赵王因此对他恨之入骨,还声称如果有人能杀死张唐,就赏赐百里土地。”
嬴政点头道:“正是,日前我与仲父商议欲派张唐出使燕国为相一事,仲父屡次前往劝说,张唐都因出使途中要经过赵国而以各种理由推却了。”
张唐不肯入燕为相,秦燕两国合力攻打赵国的协议便不能成,燕丹急急问道:“这要如何是好?”
嬴政朗声笑起来,“丹不用多虑,经过甘罗一番劝说,张唐已被说服,不日便会动身了。”
嬴政负手走在前面,并不能看见他面上的表情,我却可以从他这淡淡的一句话中,辩出几分得意之色。他在得意什么?得意于他秦国有此良才?我暗笑,如此故作老成,也不过是个好胜的孩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