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太阳很大,很辣。我跟着我的姐姐出了门,她不知道我跟着她。其实,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大我十岁的姐姐,很多人都不知道,连我自己都快忘了。在我五岁的那年,她失踪了。其实不是失踪了,我知道,是她自己选择离开了,因为那天我跟着她出门,她不知道我跟着她。
这是我的一个秘密,我将它埋在心里最隐秘的角落,藏得深深的,每次我只敢匆匆地瞥上一眼,我不敢触动它,审视它,无论醒着还是梦里,我都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它。可是今天,我又看到她了,我的姐姐。
我的父母结婚很早,他们是初恋的情人,他们是奉子成婚。在那个时候,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尽管我的母亲长得很漂亮,尽管很贤惠得体,我的奶奶也就是她的婆婆仍然看不上她,尤其是当她婚后三个月后生下的是一个女儿。而我的母亲是一个很自尊要强的女人,她嫁给我的父亲真的是因为她爱他,其实她的家境很好,家教很严,因为嫁给我父亲,家里和她断绝的关系。所以不难想象当她孤注一掷地来到这个家庭,诞下她的第一个孩子,面对婆母那冷若冰霜的面孔和讥讽的语言时,她所感到的屈辱和难堪。她和她的女儿在这样的屈辱和不堪中忍耐了十年,她最终妥协了,妥协于她的婆婆和丈夫的轮番夹击,而那时候政府也相对放宽了政策,于是,有了我,韦烁。
我有一个大我十岁的姐姐,她的名字叫韦妍。她长得很好看,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她是我母亲的缩小版,更精巧秀气一下,连脾气秉性都那么像,要强、倔强、骄傲。我那时很小,我不知道我现在得来的印象有多少是来源于后来我对她的想象还是现实生活中真实的她,现在想来,是剥离不开来了。我现在想说的是,尽管我当时只有五岁,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我的姐姐十分的厌恶和憎恨我。
她永远都是躲得我远远的。她从不喂我吃饭,从不给我穿衣,从不主动陪我玩,甚至从来不跟我发生肢体的接触。她从来都是在远处冷冷地盯着我,然后失神地望着某个地方。可是我喜欢我的这个姐姐,是一种天然的血缘上的亲近。那个时候我总是哭,不是因为我喜欢哭,而是我的奶奶总会让她来哄我,让她带我出去玩。虽然背地里她有时候会来掐我,让我罚站,训得我眼泪婆娑,可是没办法,我就是喜欢和她在一起,我依恋她,她像我的小妈妈一样,那种亲近感更甚于我对母亲的。可是我的姐姐却厌恶我,她从来不掩饰这种厌恶,她恶狠狠地看着我:“我讨厌你,我恨你,我希望你马上死掉。”
那时候我只有五岁,我感到很惶恐,我觉得这真的是我的过错,我应该马上死掉。直到有一天这样的对话被我的奶奶听见了,她气急了,拿起扫帚条子就抽到了她的脸上,“你个小贱人,这屋子里多的就是你,你给我滚出去,来路不明的赔钱货!”这话被推门进来的母亲听到了,她颤了一下,奶奶看见她进来了脸上有些僵住了,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牵着我的手骂骂咧咧地走开了。我看到我姐姐被抽到的地方凸起了几条鲜红的血埂,她自始至终都仇恨地看着我。我的母亲翻出药膏,给她擦上的时候指尖在颤抖,我的姐姐的眼泪流下来了:“为什么你不爱我?”她对着我的母亲说道,“你爱那个小子吗?你为什么不爱我?不维护我?我恨你!”母亲轻轻地把她揽在怀里,哭得双肩止不住地颤抖。
所以我觉得,她的离开是预谋已久的。我跟着她穿过了几条街道,这样事情我以前也干过,我觉得很好玩儿,每次我都努力地靠她更近而不被她发觉。那时候我还没有上幼儿园,我有大把的时间来从事这个游戏。但是这次她走得很远,时间很长,我觉得我快坚持不住了。我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奇异的念头:她一定是去寻宝的。走了这么远,已经远离了我家的那个社区,她一定是去寻宝的,我一定要跟着她去。她在路上买了一支雪糕,是奶油口味的,她津津有味地一边走一边吃着,我也想吃,但我不敢上去跟她要,我怕她不高兴,不准我再跟着她了,所以我只好吃着自己的手指头。她一路走一路逛着,显得很悠闲自在,她背着的那个淡绿色的背包里鼓鼓囊囊的,在她消瘦的肩膀上晃荡,她毫不在意,她很兴奋。她又给自己买了一顶很大的太阳帽,戴在头上很好看。她给自己买了很多的东西,把她的那个小包给塞满了,我有点小委屈,她什么也没有给我买。
我就这样在后面跟着她,一直逛到了下午太阳快要西沉了。我真的觉得很累也很饿,我在挣扎着要不要跑过去牵她的手让她带我回家。我就这样跟着她一直跟到了火车站,然后我就把她跟丢了,然后她就发现我了。我在满是人的大厅里找着她,我找不到她了,人太多了。我害怕得哭起来了,这时候有一位阿姨过来了,她摸摸我的头,给了我一个棒棒堂,迅速地往周围望了一眼,然后牵着我的手准备带我离开这儿。这个时候,我的姐姐发现我了,她愣了一下,看着这个陌生的妇女牵着我走出了大厅。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她就站在那儿,迟疑了一下。最后,她追了出来,一把打掉那个女人牵着我的手,把我扯到一边,凶狠地看着她。那个女的很意外,自己心里也有点怯,没有说什么,讪讪地走开了。转过身,她就给了我一巴掌,我抱着她委屈地哭了,她一把把我推开,我就一边看着她一边哭,旁边有人看着我们,我的姐姐她很不耐烦,从包里掏出了一个面包递给我。这是我爱吃的那种带奶油的羊角面包,每次奶奶只给我买,给姐姐的总是普通的小排包。我看见她进面包店买这种面包时我的心里激动要破开了,我以为那是给我买的。但后来我才发现不是的,她都自己吃了,其实她还留了一个。我一边大口地吃着,一边抓着她的衣角,我怕再把她跟丢了。她一次次地拍掉我的手,我毫不气馁再次抓住,最后她妥协了,由我牵着不管了,我心里很高兴。
她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自顾自地收拾起刚才她买的那些东西,我蹲在旁边,羡慕地看着,其实我不知道那些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但是只要是她的东西我都羡慕,我觉得我的姐姐是很了不起的人。她发现我痴痴地看着她买的那些东西,故意在那儿摆弄,脸上有得意的神色,她瞥了我一眼,对我凶巴巴地说道:“这些都是我的,你一个也没有。”我可怜巴巴地在旁边望着,也不敢伸手,最后她扔给我一个玻璃弹珠:“这个丑死了,我才不要,就给你吧。”我高兴极了,把两手捧成一个小碗的样子去接那颗弹珠,它滴溜溜地在我的手里滚着,我如获至宝。
她在我旁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疑惑地看着她,给了她一个甜甜的笑。她愣了一下,她缓缓地伸出手拍了拍我的头,她从来没有对我如此亲昵过,我望着她,发现她哭了,我觉得非常害怕,我不知道我哪里惹她不高兴了,我惶恐地看着她,她把我拉起来,拍了一下我脏了的裤腿,半蹲帮我把鞋带重新系好了,然后看着我笑了笑,轻轻地抱了抱我,在我耳旁说道:“韦烁,我走了。”
她把我送到的火车月台管理处,让人给家里打了电话,她没有说明她的身份。她是赶在开车前5分钟做的这件事,这样,谁都找不到她了。我看到她不要我了,恐惧压倒了悲伤,我不敢大声地哭出来,我看见她登上月台,她笑着跟我招手,脸上却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