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在下班高峰期穿过商贸集中区来到花鸟市场,着实不易。天虽然不甚明朗,天光还在,分辨东西还成。
海棠想,自然光线的好处在于,你所见到的是值得你传承下来的理智系统认可的真相。通俗了说就是眼见为实,最近受闺蜜王素琳护士荼毒颇深,听她讲虚幻主义哲学多了,喜欢辩证一下。
海棠顺着花市一家家看过,这些天正是海棠花期,店里的海棠花多是木瓜海棠、垂丝海棠,都开得艳丽隆重,大朵大朵的红花都似争宠的妃子,端庄而妍丽。只是白海棠却极少,海棠有些失落,好容易想到的礼物,一定要找到两棵白海棠啊。苍天保佑!
她继续转悠在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花鸟市场上。这种看似藏污纳垢的地方,实则常常出现名家争夺的珍品。
前两个月,就有媒体报道,一家店铺老板疏忽把一极品莲瓣兰素冠荷鼎贱卖给了一学生的新闻,这老板恁是咬定自己花了好几十万买回来的,临时小工不懂,把宝贝贱卖了,希望群众帮忙人肉,无论如何得找回来。他愿十倍赔偿那个学生的损失。
后来素冠荷鼎找没找回来是不知道,倒是这小店出了名,大家有来看热闹的,有来谎报找到学生了的,名目繁多,鱼龙混杂。
人多了,自然生意也就好了。人们看累了,也愿随便买个什么富贵竹、蝴蝶兰什么的回去养养。老板自然也偷着乐。
说着海棠就来到了这小店门口,因这里几乎在花市的转角处,从地产经验来讲地段上就很吃亏,客人要注意到颇多不易。只是这之前的广告做得好啊,寻找天价春兰,挑逗了多少行家,勾引了多少匹夫的兴趣。终于,小店破了地段这个劣势,经营上了正轨,蒸蒸日上。
海棠站在门口往里探了探,花木繁盛,郁郁葱葱,很有些清幽意境。
店门口一鼎盛水的青石缸中,几尾金色的鲤鱼悠哉的闲晃着。这大约是有利风水的,海棠听老潘和那帮神仙妖孽的同事侃过。
既然来了,总该再进去寻寻那稀少的白海棠。
海棠径直走到大厅前面,一个50多岁的大叔正在柜台上翻着一本花草名目。海棠靠过去,慢慢地往那册子上看了一眼,书中花草姿态万千,姿容或妍丽、或淡雅、或高洁、或坚韧……只是海棠都不认得。
“奇花异草名录吗?”海棠甜甜的抹灭年纪特征的嗓音,在这闹市区一方清幽的小厅里格外让人心暖。
大叔抬起头来,默然地转了下眼珠,仿佛适应新的光线角度。
那是一张微胖的白净的圆脸,收敛了许多生意人的精明,倒是多了些醉心研究者的呆愣。海棠想,这小店还请客座专家不成?像电视上财金节目的股评人一样,那这个小店可就不简单了,该是真有许多珍稀名花的吧。
“买花吧,美女?”这位大叔有干净的声音是海棠喜欢的,只是这锦城惯常的对女孩子的称呼在他的嘴里听来却有些别扭,大约不是本地人吧。音色不像。
“请问,你们有白海棠么?”海棠心里有一点点紧张,不希望没有,这是这个市场的最后一家店了,没有就买不到了。
大叔,略微浑浊的眼睛仔细瞅了海棠全身,那姿态仿佛打量一个小偷,然后才说:“没有。”
“真的没有吗?”海棠有些急切,“请你们老板出来,问问呢?”
“我就是老板。”大叔语气里颇有几分不屑。
海棠微赧,没想到居然就有这么木讷的生意人,“请你再想想呢,白海棠,就是花是白色带点翠绿的那种?”
“对不起了。真没有。你去别处问问吧。”老板又埋头到那一本厚厚的,边角都磨破了的书册上,仿佛极其认真的寻找着什么。手上的放大镜不时观察一下花草的细部。
“那,你知道哪里有呢?”海棠的失望极明显的写在脸上。这不是她常做的事。本来她不会在乎这些事的,她常自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嘛,极大的希望必然换来极大的失望,然后影响平常心,可见希望也不见得好。只是,这件事什么时候开始改变了,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
“我可以帮你问问,过两天你再来看看。”老板轻轻说了这句。
海棠只得黯然而归。眼波默然的,失落的,不死心的把这方厅堂的植物仔细观察了一遍。未果。
转身出了回廊,海棠蹲下来系携带。起身的时候,头发不小心被花枝勾住了。挣扎掉好几根头发,才不牵扯。
海棠苦笑了声,淡然瞥了这棵手贱的树。白色的铭牌晃过,海棠扑过去仔细查看。惊喜的起身,“老板,回廊后头房檐下的那棵是白海棠啊,还没开的……”
老板终于没有了云淡风轻,面上稍微难堪,“还没长成,我想美女你不要的。”
“就是这样。我就要这种的。”
“斯……”大约老板大叔抽了口凉气。“美女,这个,不是我不卖给你,是这花它现在不是我的。”老板有些丧气。
“……”海棠呆愣了。
老板一跺脚,似乎想通了,拉了海棠到白海棠边上,“你看,就这两盆白海棠,也不是多名贵,更没有养成。只是,有个人偏要我送给他。”
“老板,我给你买。”海棠傻傻的。
“哎,不是。我不得不送给他。”老板仿佛很愧疚,“我们祖上三代都是养兰花的,在家乡颇出名,不想一年前,家里的院子突然着了一场大火,数千株兰花竟都烧死了。房屋塌了,老伴儿也受伤,没过多久就去了。儿子在锦城上班,我就只得来这儿投奔他。盘下了这间铺子,经营生活是一方面,主要还是老汉痴迷这些东西啊。”
他有些老泪纵横地盯海棠一眼,“只是痴迷也不好,两个月前,我遇到一个人,他说与我打赌,说一样他见过的兰花,我定从不知道。老汉一辈子的心思都在这上面,岂由得他说,于是就照他要求,用这两盆白海棠与他打赌。若我找不到他说的兰花,这就归他。”
他顿了顿,“今天就是最后期限了,他该来取这花了。”老板颇不甘心的又疾步回到柜台查看那本册子。
海棠跟过来:“他说的什么花?”
“秀兰紫金盏。”
“啊?”海棠笑了,“是不是紫色叶脉,边上镶了金色条文,开出的花大而香,花肩围合成类似灯盏的形状?”
老板吃惊的抬头,“就是!!”
他再打量了海棠一遍:“正是这样,那人就是这样描述的,我从事兰花栽培这么多年,竟真的没有听说过。然后把这本号称植物种类最齐全的《植物史名录》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美女,你见过哇?”
海棠笑笑:“到是没见过,只是听我妈妈说过。大约30多年前吧,这种兰花还是有的,就在西南边的大山溪涧边上。可是后来倒没人见过了。”
老板急切的说:“在哪里有过,美女可带老汉去看看?”
“这些年,都没有了。我妈说,她看到的时候年纪还小,后来就没见过。再后来那边地震,很多地方也都变了。”
老板流露出失望的表情,海棠突然眼睛一亮,“既然这种花本来就是没有的,那人不是骗你吗?那这堵就不算了!老板,花,你卖我吧?”
老板望着海棠兴奋的眉眼颇无语,“不卖。”
“为什么啊?”
“他已经付过钱了。”
“不是让你送他的吗?”
“反正他已经给过钱了。美女,你去别处买吧。”
“那人是谁,要不我直接跟他谈呢?老板我是真的很想要这两盆白海棠,还就要这样没长成的,我都看过了,只有你这里有,你就给个机会让我和那人说说吧?老板人这么好,就当试试也好。你有他电话吗?”
“哎,不用了,他今天会来。”老板有些烦闷的语气,“每天差不多这个时候,他就该来了。”老板大叔伸着脖子朝走廊那头的花木间望去,海棠也随他望过去。
花木扶疏间,有一身形俊朗的男子身影晃过。白底银色暗纹的衬衫,衣袖处撩到了腕上,露出白皙如瓷的肌肤,手掌扶着一尾兰花,骨节分明,修长有力。
海棠心惊,果真秀色的男子。是被广告吸引的名家么?还是那个人!
只见那男子扭过头来,疏落的花叶间清淡的眉目,清远的神情,仿佛世界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除了他面前的兰花,他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举起,一台硕大的单反相机,遮住了他的脸庞。
拿着机器修长白皙的手,半遮的眉目,那单反相机举起的角度、姿势,无一不透露着镜头后那双爱极了这眼前可爱生灵的眼睛。
姿容太过熟悉,即便隔了4年的时光,隔了这葱葱花木,海棠若再不记起,就该受天雷劈中,烧焦头发的酷刑。
她专注观看的状态里,忘了唾液吞吐该滋润的喉咙,突兀地喊一声,有点裂帛的暗哑,却隔不住心里满溢的惊喜。
隔着柳暗花明的蹁跹花草,她喊:“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