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入夏的时候,梅夫人和三个婢女一起感了冒。据香雪说,梅夫人在娘家时就体弱多病,但嫁过来的这半年多里倒不曾生过什么病,兴许是因为婚姻美满,心情愉悦,身体也跟着变好了。
叶清茹端着熬好的药到梅夫人面前,梅夫人赶紧摆手:“拿下吧。不过是小毛病,过两日就好的。”清茹的祖母老年多病,长期服药,一见到药就浑身发抖,梅夫人大约也是这样的原因,十分害怕吃药。但是,大夫开的药,怎么能不吃呢?叶清茹求助地看向香雪。
香雪把药端过来,一下倒进室内的盆栽里,叶清茹正惊讶,她说道:“夫人不喜欢喝药,不要勉强夫人。这些药啊汤啊什么,都是骗人的,不然夫人吃了那么多药,身体怎么都不见好?反倒是这阵子开心了,没病没痛,我看呐,什么药都不如夫人心情好来的灵。”香雪毕竟是伺候夫人多年的,三言两语博得梅夫人会心微笑。
梅夫人新近让人在房里架了一台筝。因为天气热起来了,叶清茹更喜欢站在屋外,聆听房间里的筝声。开始十分流畅,技巧很娴熟,同一曲子弹了两遍,接下来便有些断断续续。叶清茹竖起耳朵,听到梅夫人两声轻咳。叶清茹走进屋子,梅夫人苦恼地坐在筝前:“怎么一弹起来,就觉头昏目眩?”见叶清茹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筝,梅夫人问:“清茹,可会弹筝?”叶清茹颔首。梅夫人离座道:“正好,来弹一曲我听听。”
她走到筝旁,坐在凳子上,略调了一下弦,因为梅夫人刚刚调过。梅夫人看着她调弦的样子,笑道:“大夫人说你是个格外聪颖的小姑娘,果然不假呢。既能读写,又会乐器,这些,是谁教你的?”
叶清茹顿了一下,说:“奴婢的父亲是个进士,家底倒算殷实,这些都是在家时候学的。”
“哦?”梅夫人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又为何——”
为何到这里做丫鬟?时间过去这么久,叶清茹的心情多少平复,也不再经常想起家里的事。但是梅夫人毕竟是第一个这么问她的人,心中的酸楚又泛出来:“因为、因为……突逢不幸,家人都故去了。”
梅夫人多少也料到,并没有太惊讶,但是她并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她安慰着说:“生死有命,不必太挂怀。似我这种身子,不知道哪一日,就要被老天收了去,但若这一世活得开开心心,看到我的家人们幸福,就满足了。你爹爹必定在泉下看着你,你若不好过,他也要伤心的。”
清茹用力点头:“所以奴婢也很努力地保持好的心境。”不然在这个府里有那么多的不顺,早就难过死了。梅夫人赞许地笑了笑,挥手示意她开始,自己则躺到了床上,面向着清茹,观察她在筝弦上翻动的手指。清茹会的曲子也不多,梅夫人起先弹的《梅花三弄》,她正好学过。《梅花三弄》本是笛曲,从前是二哥吹笛她给二哥伴奏,单独只有筝的声音,意境差了很多。
弹完一遍,叶清茹便自知不如梅夫人弹得好,羞愧地垂着头颅。床上合着双目的梅夫人却开口称赞:“技法不错,难得这么久不曾弹筝,竟然没有生疏。这曲子你常弹吧?对调子把握得恰到好处,虽然稍嫌单薄——清茹,再弹一遍。”
叶清茹再弹完一遍时,梅夫人没有再发出声音,已经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将薄被一角盖在梅夫人身上,才走出房门外。站在门口偷偷伸了个懒腰,正午时候,府邸里可真是安静,叶清茹的头脑不觉开始混沌,转身走进去,靠着内室与外室的隔扇坐下,昏沉沉睡去。
待睁开眼,面前是香雪放大的脸,写着不满:“饭可还要吃?”叶清茹向屋外一看,树影都已经斜了,午时早就过了,原来自己一觉睡了很久。猛然想起床上的梅夫人,赶紧回头张望,却见床上什么人也没有,薄被都已经叠的整整齐齐。香雪道:“别看了,夫人早就起了,还特别嘱咐我们让你多睡会儿。”
梅夫人对待她们好得不像话,连杨渐源和二夫人有时都看不下去说她几句,说不能让下人没规矩。但梅夫人在他们面前虽应着,回到东院里来,对她们还是一样的好。叶清茹对梅夫人,不仅心存感激,还怀着由衷的敬佩。小蕊也常说,上哪里还能找到像梅夫人一样的主子呢?
今日端午,大夫人、二夫人难得坐到一起吃顿饭,但杨渐源因工作却不能回来。梅夫人是晚辈,站在桌旁,亲自将一盘盘美味珍馐摆好,在二位夫人的要求之下落座。往年即使过节,若没有杨渐源在,这两位夫人也是各过各的,梅夫人来了以后,因为两位夫人都喜欢这个媳妇的缘故,不知不觉间关系亲近了许多。
“翡翠白玉羹,上回儿媳做给两位婆婆吃过,婆婆说喜爱。今次难得有机会下厨,煮了这道羹汤,请婆婆品尝。媳妇带下人们包了粽子,正在笼里蒸着,用过膳,再命人给两位婆婆送去。”婢女打好三碗羹,梅夫人先将一碗交给婢女端到二夫人处,再将另一碗给婢女端到大夫人面前,自己留下最后那一碗。
大夫人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悦,随即笑呵呵地接下那碗羹。二夫人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或许是梅夫人有意为之,令她十分受用:“我的媳妇不仅通晓诗书礼仪,又心灵手巧,连厨艺都如此精湛,真不知渐源,哪世修来的福分呢?嫂嫂,你说是不是?”大夫人笑着,却未附和。
妯娌之间的不和是经常的事,原因有很多,归结起来,无非是性格或利益上的冲突。大夫人生性寡淡与世无争,二夫人修养精深品性高洁,在这么大个的府邸里也不经常见面,性格上的差异似乎不能直接造就她们的矛盾,原因就只剩下了后者,利益。
大夫人当年嫁入杨家,不过是区区进士的妹妹,随着哥哥读过几本书,礼仪修养是万万不能同家世渊源的二夫人相比,比之富贵三代的梅夫人也远远不如。二夫人以士族之女的身份嫁入杨家,人人都觉得二夫人高大夫人一等,下人们趋炎附势,无不疏远大夫人而讨好二夫人,大夫人为此心中难过。
于二夫人而言,她如此尊贵,却嫁的是没有继承权的次子,甚至这个丈夫婚后没几年就患上绝症,卑贱的大夫人,却能成为杨家的当家主妇,夫荣妻贵,步步高升,受封县君,令二夫人怀恨不已。幸好大夫人婚后数十年一无所出,大伯曾纳一妾,终不遂求子的愿,又将小妾打发回家,二夫人的独子渐源,成了杨家唯一后嗣。
辛辛苦苦操持杨家十几年,突然有一天杨家的一切又要归二夫人所有,大夫人心有不甘。杨渐源继承家业后,府里的风向又开始一边倒地投向二夫人,大夫人无奈之下闭门谢客,一心礼佛。但二夫人似乎没有那么轻易肯和解,大夫人在一些事务上屡屡与她发生分歧也是原因,既然闭门礼佛去了,又做不到不问世事将权柄全部交由二夫人处分,二夫人对她的敌意就无法消退。两人的矛盾就是这样持续升级,从前的东西院之间、现在的西院两厢之间暗流汹涌。
梅夫人侍奉两位长辈一向很公平,一天先到大夫人处请安再到二夫人处,隔天先到二夫人处请安再到大夫人处。连吃饭都如此,如果哪天二夫人留她吃了一顿饭,她一定会择日到大夫人陪大夫人吃一顿。可是当两位夫人同时在场,就不可能坐到这种绝对的公平。梅夫人不傻,她知道这个府里谁说了算,更加认得谁才是杨渐源的母亲。虽然在为两位长辈夹菜的时候,先夹给了大夫人后夹给二夫人,但第一碗翡翠白玉羹,她确确实实端给了二夫人。
大夫人固然忍着脾气,但失落显而易见,二夫人反而因此更为得意,和梅夫人在餐桌上交谈甚欢,大夫人情绪低落,自觉没有能插话的余地,愈发沉默。最后她的汤匙落到碗里弄出了声响,二夫人仿佛才注意到旁边有人:“汤匙碰出了声,是没教养的平民才会犯下的错,大嫂你怎么如此不小心?”
大夫人的出身,就是她口中的“平民”,大夫人不以为这有什么错,汤匙落碗,也是不慎,更不该成为判定她教养的标准。面对气焰嚣张的二夫人,大夫人赔笑:“一时手滑,还请二娘不要在意。”转身吩咐婢女拿干净的丝巾来,眼睛里噙着愤怒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