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国学监。
门前双联，上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下联：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横批：书理天下。此为国学监之办学宗义：以书入世，以理治世。
讲堂内，一青衫男子，双手背于身后，朗声道：“治国之道，如烹小鲜，数挠之，则鱼溃。油盐盛，则酸咸矣。姜蒜乏，则腥苦。为君者，兼且协君者，皆因以此为治国之态，常思用法之度是否拿捏恰当，小鳞是否鲜美适口。”
另一华服男子勃然起身，反斥道：“治大国如烹小鲜，林兄果然风清云淡，那是否又有‘水清则无鱼’之说？《大学》有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事皆以修身为本。是可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吾认为只有如此，才是治国正道。”
华服男子说完，朝讲堂一角望去，却发现那处的视线并不在自己身上，不禁有些愤恼。又朝青衫男子冷瞥一眼，眼中带有强烈的挑衅。
青衫男子似乎并不在意华服男子故意的挑衅，淡淡说道：“世子所言极是，大学之道，乃圣贤名言。但，推己易，及人难。吾等苦读圣贤书十余载，是否便已做到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宥期自认尚未能完全明了格物致知，更遑论其他。己所不能，又岂能强求于他人？是以，宥期以烹小鲜之道，晓以大义，明以大理。”
“林兄不能格物致知，便能断定世人皆是如此蠢钝？”倘若说这位世子先前的言论还算以理相论，此时便话语中的毒刺便有些明目张胆了。
“世子已能格物致知？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格物致知乃对世间万事万物的无穷探究，以万事万物之理通达人事，明以大义。治大国如烹小鲜便是此理。世子若已能格物致知，果非常人。宥期对这万事万物疑惑重重，还望世子赐教。”这名叫林宥期的青衫男子抱拳一揖，不待华服男子应话，复又问道：“为何星辰闪烁不息？为何一年分有春夏秋冬四季？为何人是双目双耳只单口尔？为何花儿这般红？为何天气尚未暑热，世子却要摇扇灌风？”
林宥期一连五个“为何”将华服男子逼问得跌坐在蒲团上，尤其是最后一问，暗讽这名世子附庸风雅。讲堂之上，一片肃静，无人敢击掌喝彩。毕竟，一方是毫无背景的孤儿才子，一方却是文王世子倫亮。大多数人选择明哲保身，却有几人暗暗窃笑。
一声清脆的掌声从讲堂一角响起。“好一句治大国如烹小鲜。馨儿受教，只是馨儿不懂烹鱼之法，今日回去还要试炼一番，尚可知烹鱼又有何所难，可当比拟治国。”鼓掌的人自然便是郑馨儿。郑馨儿说的这话相当有水准，可谓两面皆未得罪。
文王世子倫亮听之，似在说“烹鱼又有何难，怎可与治国相论。”
而林宥期听来，却是“治大国如烹小鲜极有道理，郑馨儿愿从烹鱼开始学习治国。”
这便是耳听也未见得为实，人常是站在自己的立场，选择自己爱听的，想听的，这是一种惯性思维。
……
二月春归风雨天,碧桃花下感流年。
残红尚有三千树,不及初开一朵鲜。
三月里，是桃花盛开的时节。白色粉色的桃花盛放在大倫第一学府国学监的墙里墙外，国学监的夫子们怀抱一壶桃花酒在桃树下弈棋清谈，监生们手执羽扇，在桃花纷飞中张狂地谈论国事，都是国学监中独有的风景线。
郑馨儿走在桃花林中，想的却不是国事，而是觉得有些可惜，这纷纷飘落的桃花花瓣，可是炼制双花白面液的双花之一。
身边随行有两位同窗。左边那名看来温柔娴静，与郑馨儿年龄相仿的是来自河东名仕大族邱家的邱籽雨。书法大家邱郁便是其姑婆。另一位束着落马髻的，应该已是嫁作人妇。在大倫，权贵家的女儿即使嫁了人，只要自己愿意，夫家也不坚持反对，仍旧可以进学，毕竟大倫女子是可以当官的。寻常人家就鲜有了，大多还是协助夫家，或搭手生意，或相夫教子。而这位格外开朗健谈的路延儿正是今届国学监录取的五名女监生中唯一一名已经嫁作人妇的监生，她的夫君便是六品工部主事巫月寒。
巫月寒是工部尚书巫善的次子，其人俊逸丰朗，年轻有为，不过年二十五便已是六品的工部主事，此次更是被委派远赴三江两岸协助赈灾之事，可谓前途无量。路延儿是兵部尚书卢展鹏的孙女，年二十二。路家与巫家是世交，路延儿与巫月寒也是青梅竹马，亲事是早就订下的。只是巫月寒一心仕途，路延儿也不急于婚事，故而一再拖延，直至去年春天巫月寒被提录为工部主事，两人这才完婚。
“刚才的论辩真是有些意思，馨儿，为何你不参与一辩？”路延儿虽是已嫁做人妇，性子却是格外爽朗，显然即便嫁到夫家，心性也未被压抑。想来婚后的日子过得也是十分自由惬意，即便是在大倫也是不易。
郑馨儿放下难得的悭吝之心，转过头来说道：“治国之道，并非言辩所能辩明的。遑遑其谈易，真正地为国为民不为私利难，馨儿自问做不到。先前倫亮与林宥期说的皆有道理，大学之道以及治大国如烹小鲜都是圣人明喻。以正法辩证正法，根本毫无意义！馨儿认为，唯有活在当下，思在未来，才是人之正道。”
“活在当下，思在未来？”邱籽雨重复道，略有所思片刻，说道：“馨儿很务实啊！”
“其实不是馨儿务实，而是馨儿认识一位很务实的人，近墨者黑了。”郑馨儿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