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师傅,梨怎么卖?”
“一斤六毛!”他要去火车站送同学,本来准备收车了,见顾客那急切的神态,他想:这准是个“冤大头”,何不乘机敲一下呢?
“六毛?!”顾客眉梢一挑,汗渍渍的脸上眨动着一双惊异的圆眼睛。
“嘁!”他不屑地把秤往筐上一撂,瞥了一眼这个买梨的“小白脸”,从兜里掏出一盒牡丹牌“过滤嘴”,弹出一支一抛—叼住了。他读的书不多,却听说过欲擒故纵这个成语,知道怎样才能做成眼下这笔生意。果然,“小白脸”略微踌躇了一下,便双手撑开尼龙网兜:“约五斤!”……
“哼!”一声轻蔑的感叹伴着一个厌恶的白眼。一个中年妇女昂着头、挺着胸快步从他面前走过,像是在躲避一具腐臭的瘟神。
他的心像铁锚一样往下一沉,如同置身于荒芜的沙漠:空虚、孤独。四毛六一斤的梨卖六毛,是有点缺德。可是,不趁现在的机会多捞点,将来政策一旦变了,还伸手去向爹妈讨吃?下巴颏的胡茬和父亲的一样硬了,一个礼拜不刮,便齐崭崭、支棱棱的,像把刷子,朝小外甥的脸上一蹭,扎得小东西“嗷嗷”直叫!唉,大老爷们了,拉不下脸呢!再说,良心值几个钱一斤?父亲当了十几年的会计股长,没有占过公家一根草棍的便宜,“文化大革命”中,却被说成是“守财奴”、“黑管家”,“发配”到铸造车间,当了好几年的翻砂匠。而领头发难的,竟是父亲时常周济的“张叔”—他要巴结领导向上爬,坚持财会制度的父亲挡住了道儿。他呢?也曾真挚地待人,倾泄了心中最圣洁的感情,换回的又是什么呢?—她考上了大学;他待业在家。后来,领了一张个体营业执照,推车卖梨。一天,她来了,从小红提包里掏出一个黄澄澄的雪花梨。他笑了:“嗨,你可真逗。我就是卖梨的,你还给我买的哪门子梨啊!”她听了,眼皮一抬,又垂下了,像两道沉重的幕布,默默地把梨放在桌上,转身拉开了门。一股冷风,卷着几片枯叶刮进来,他打了个寒战:“唉,你一句话不说怎么就走啊?”“说过了。”她倚着门框,回头一瞥—没有了往日的光彩,黯然得像是一个混浊的梦。“说过了?”他诧异地望着她的背影。开始,那件鲜红的登山服还像火苗一样一闪一闪的,很快,就被沉沉的夜色吞噬了,看不见了。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桌儿当中的雪花梨上,倏地,心头罩上了一片可怕的阴影:梨—离!他冲入迷离的夜幕,找到了她。责问、劝慰、哀求、泪水。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夜半,街上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北风在打着尖利的呼哨。他形影相吊,独自踟踌在筒子河边上,耳边只回响着一个声音:牡丹和山菊能在同一季节开放吗?是求生的本性在作祟呢,还是冥冥中听到了母亲的呼唤,他说不清。总之,他回来了,没有把痛苦连同躯体一起溶进冰凉的河水。然而,他的心冷却了,麻木了,像在冷库里冰冻过一样。嗐,人和人,如此而已!昨天,他上货回来,一拐弯,三轮车把一个人撞了个仰面朝天,他见附近没人,双脚一铆劲儿,回身喊了声:
“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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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里。
呼喊。挤压。碰撞。间或穿插一阵婴儿的哭叫和母亲的歌谣。两个“东北老客”因为行李架的“分配”对骂起来,几乎老拳相见,旁边的人鸡一嘴、鸭一嘴地劝解着……
他懒散地歪靠在长椅上,一只脚高高跷起,搭在对面的椅背上。同学递过一支“二五”,打着了火。他贪婪地吸了一口,然后,眯缝起眼,精心地吐出一个个烟圈。透过扩展开的烟圈,他忽然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微微挑起的眉梢,白晳的脸上镶着一对好看的圆眼睛。是他—那个买梨的“小白脸”挤过来了,背上还背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壮年人:目光呆滞,没有光彩、没有生气—是个瞎子。
一笑有俩酒窝的女列车员忙为他们找好座位。“小白脸”摘下帽子,热气腾腾,像是刚揭锅的小笼蒸包。他掏出手绢,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水,眨动着那双好看的圆眼睛,说:
“列车员同志,这位盲师傅在铁岭下车,麻烦您路上多关照关照。”
“怎么,你不去?”女列车员看了一眼盲人,口气里含有明显的责备。
“姑娘,我们不认识啊!”盲人站起身,直愣愣地望着前方—假如这双眼睛能看见光明,一定会迸射出深情的光彩来:“昨天,我上街办事,不知从哪儿窜出个愣小伙儿,用车把我撞了个四仰八叉,还跟我,啊……白,白!”他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下意识地抬了抬脚—那只被三轮车撞伤,现在还缠着白色绷带的脚。
叹息、斥责、询问、劝慰。周围的人各自用自己的方式表示着同情,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脸正急剧地变换着颜色。
“多亏了这位好心人呢!”盲人伸出两只手,似乎在捕捉着希望,捕捉着温暖。“小白脸”连忙握住了它。盲人脸上的皱纹舒展了,绽开了一个满足的笑:“扶我上医院,送我回旅馆,还非要亲自送我上火车,这不,怕我道儿上渴,买来这么多梨,想得多周到。好心人,好心人呢!”泪水,从那双深陷的眼眶里涌出来,顺着他脸上刀刻一样的皱纹流进嘴角。他轻轻地咂着嘴,似乎是在品味着其中的甘甜。
“小白脸”有些窘迫,脸上飞上了两朵红霞:“大叔,这有什么,值当您挂在嘴边。您看您,撞成那样了,还说呢,‘我反正是个残废,撞坏了倒没关系,这小伙子骑…这么冒失,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好……’。”
像重锤敲击心扉,他的心头猛地一震,信念的天平倾斜了。一瞬间,他想起了她,想起了刚才,想起了许许多多平素经历的却从未珍惜的小事—生活呵,生活!
你培植过市俗的苦果,也在时时酿造生活的蜜汁。那么,我们应该怎样对待你才算“公平”呢?
车厢的扩音器响了,传出一个清亮的女中音:
“本次列车还有十分钟就要开车了,请送亲友的同志赶快下车!”
“小白脸”要下车了,盲人却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不肯松开。泪水再一次涌出了那深陷的眼眶。“小白脸”的脸上也挂着惜别的泪水,在日光灯的反射下,像晶莹绚丽的珍珠:“大叔,您路上多珍重。以后,有机会再到北京来,我陪您去逛万寿山、八达岭,去听山间的小溪,去……”
“唉,唉唉!”……
不知从什么时候,嘈杂的车厢静下来了,像置身于庄严的会场,人们肃穆地望着眼前的情景。连那两位因行李架而吵闹不休的“东北老客”也静静地站在那儿,似乎唯恐搅乱了这真挚的离别。女列车员装作梳拢额前的刘海,用袖口擦去了眼角的泪水,她转身走了,一会儿,端来一杯清茶送到盲人手里,顷刻,浓郁的茶香便飘散在狭小的车厢里……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被茶香净化了的空气。如同有一股清清的泉水注入肺腑,愈合着自己荒芜、龟裂的心田。他迟疑了一下,庄重地走了过去,掏出三元钱塞到“小白脸”的手里,用不容置辩的口吻说:
“哥们儿,这钱你收起来,梨算我送给这位大叔的。”
他说得很恳切、很真挚,在人们亲切赞许的目光中,他第一次自豪地挺起了胸,从心底感到了生活的温暖与人的尊严。
“您,您这是为什么?”
“小白脸”一下子愣住了,他眨动着那双好看的圆眼睛,不解地问。
“没什么。”他笑了,柔和得像一缕清风,一片云霞:“因为,梨意味着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