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办完苏允丧事后的第二天傍晚，昊承陪书兰坐在还没撤掉的灵堂上静静地哀思。过了好久，昊承低沉地开口：“我向皇上请求过追封苏允为振威将军，皇上说……不便追封一个汉人......但是你们母女会得到国家的抚恤优待，不会让你们有任何生活上的困难……”
“不重要了，”书兰淡淡地一笑：“真的，本来就不重要。他立志要当上将军，并不是为一个封号一份荣耀。我和他都不曾看重名利地位，却偏偏还在乎一个世俗的眼光，在乎那份可有可无的尊严。”
昊承长叹一声：“我知道，他始终不曾忘记你父亲当年对他的羞辱。但是，他对我说过，他一直努力在争的不是他自己的尊严，而是为了你。多年来，你一直跟你父亲怄着一口气，跟当初所有嘲笑的眼光怄着一口气，他都看得出来。所以，他那么追求一份荣耀，只是想让你妻以夫贵，在你的父亲、你的家族面前讨回尊严。我看到他在战场上那么拼命的样子，就知道他心中这个意念有多强烈。本来，这场仗打完后，论功行赏，他是可以加官进爵的，却在最后时刻为了我……”
书兰望着昊承摇了摇头：“你真的没有必要如此歉疚。苏允他会那么做，我并不惊讶，也不痛心。他这个人，别人对他的一点点恩惠，他都会铭刻在心。而你当初对我们的帮助，却不是那么一点点。你知道的，他是个汉人，又没什么家世背景，要在军中出头并不容易，是你的举荐才让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副参领的位置。所以，你不只是他的莫逆之交，还是他的恩人。而且，没有你的成全和帮助，也许就没有我和他的这八年，没有我们一家三人的幸福。拥有过，我便知足。天长地久有时是一种最奢侈的心愿。”
“不，你们可以天长地久的，如果不是因为我！”
“那么，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我答应你，任何事我都答应你，”昊承立即站了起来，对她重重地承诺：“我愿为你和若源做任何事，哪怕粉身碎骨。”
“我不要你粉身碎骨，我要你好好的，把我的若源抚养长大。她以后就拜托你了。”书兰也站了起来，走到昊承身边望着他，眼神里是恳求、是托付，也是信赖。
昊承一怔，顿时反应过来，震惊地抓着书兰的双肩喊：“不可以，我绝不答应。你要做什么，托孤吗？若源才八岁啊，你不可以让她成为孤儿。苏允不会原谅你，你到了下面要怎么面对他？我更不会原谅你！你要让我成为千古罪人吗？当初成全你们，竭尽全力地帮助你们，现在又害死你们，这算什么！书兰，我知道人世间没有什么比天人永隔更痛苦的事情，但请你为了若源活下去好吗？”
书兰只是安心一笑，凝视着他：“我知道你会的，昊承，你会替我照顾好若源。”
“我不会，我才不会管她！你这个做母亲的都不要她了，我一个外人理她做什么……”
望着书兰那样平静的眼神，昊承的神经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了解她外柔内刚的性格，下定决心的事就不会改变，就像当初嫁给苏允义无反顾，现在也会追随他义无反顾。他心如刀绞，无力地松开双手，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可不可以不要有这个念头……”
书兰走到门前，抬头望着天边那一抹淡淡的晚霞，追忆起了往昔：“昊承，你对我而言，怎么会是外人呢？我们认识多久了？从七八岁那年，老王爷第一次带着你来到我们家，已经十几年了吧。那时我们经常玩在一起，甚至亲密无间。你曾经说，我们是贵族豪门中难得的一对青梅竹马。那个时候我真的以为长大后会一定嫁给你。但是后来，我遇到了苏允，你有了馨宁，可见姻缘这事自有天定。”
“可这个‘天定’是真的惹恼了你的父母。”昊承苦笑。
“是啊。当年老王爷还在的时候，两家人就为我们定下了婚约。从十二岁开始，我们就被决定要做夫妻。所以，后来当你向我阿玛提出取消婚约的那一刻，他像遭到了极大羞辱一般的愤怒。尤其当他知道你悔婚居然是为了要娶洛御史家那个患病的女儿馨宁，更是气愤不已。而我和苏允心里都明白，你当初那么坚决并迅速地娶了馨宁，是为了不想让我为难，为了让我阿玛死心，成全我和苏允在一起。”
“我娶馨宁，并不只是为了成全你们，也是为了馨宁，我……”
“你爱她吗？”
昊承没有回答。
书兰走到他身边，温柔地注视着他：“你悲悯她。因为你知道她的生命可能持续不了很久，但是她爱着你，所以你娶她。请允许我用了‘悲悯’这个词，因为我太了解你。悲悯是一种比爱更高贵的层次。爱有时只是为了自己快乐，而悲悯却是为了别人快乐。你总是顾虑别人的快乐多过自己，不管对我、对苏允，还是对馨宁，都是这样。”
昊承低头一叹：“你还是最了解我的……”
“我一直都了解，但是我阿玛不了解。他不了解你的高贵之处，也不了解我和苏允的感情。他那个人，一颗心一辈子高高在上，从来都只有别人先原谅他，不能是他先原谅别人。所以到现在都不与你往来，可能永远都会对你记恨在心。而我，即使是他的亲生女儿，也不能得到那份亲情的眷顾。所以，昊承，我只能把若源交托给你了，你把她当自己女儿吧。”
昊承站起来，颤抖地握住书兰的双手，眼睛忍不住充了泪，哀恳地望着她：“求求你，书兰，求求你不要那么做，不要再把悲剧扩大！这对若源太残忍，你怎么可以让她在一夕之间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书兰微微一笑：“她还有你啊。你也悲悯她吧。”
“那谁来悲悯我呢，”昊承痛喊起来：“你就是要让我活着一辈子都背负着沉重的罪责感是不是？”
“对不起……”书兰轻轻地说出这三个字，鲜血从她的嘴角流了下来，滴在白色的素服上。然后，她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昊承惊惶地抱住她跪倒在地，看到她嘴角不断溢出的血，看到她渐渐苍白的脸色，心里就明白了。他紧紧地抱着她，痛苦到了极点，也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
书兰伸手摸去他脸上的泪，对他露出一个动人的笑，虚弱地说：“好啦，你一向最讨厌男人流眼泪的……”
“我不管你服了什么药，我不准你死，我现在就去找太医……”
昊承说着就要抱她起来，书兰吃力地阻止了他：“不要浪费时间了，听我说完最后几句话。”
昊承不动了，安静地听她说话。
“若源交给你，我是放心的。可能会给你带来一点麻烦，但你也认了吧，谁让你有我这么一个青梅竹马呢……千万不要让她被我阿玛带走。他一直都不喜欢苏允，所以也不会喜欢若源。他是不会好好对这个外孙女的，只会把当年所有的不满和羞辱都发泄在她身上。我额娘生性软弱，是半点不敢违抗我阿玛。所以……若源要是被带到那个家去，一定不会快乐……昊承，你答应我，让她跟着你，以后，她就是你的女儿，好吗……”
书兰的声音越来越轻，昊承看着她那张快没了血色的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好不容易，喉咙才艰涩地吐出三个字：“我答应……”
这时，若源正好跑了进来，见到这幅情景，吓呆了。她痛哭着扑到书兰身上，疯狂地大喊：“娘，娘，你不要女儿了吗，娘你不要走……”
书兰用最后的力气牵起女儿的手放到昊承的手里，微笑告别了她在世上最不舍的两个人。
昊承无力地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倚在门边，看着天边那一抹正在消失的晚霞，心痛着那一份生死相随的爱，仿佛在云彩里看到了两人结伴而去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