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承把书兰和苏允的骨灰合葬在一起。下葬的那一天,书兰的父母也来了。
书兰的父亲傅征官居殿阁大学士,又被皇上封为忠勇一等公,深得重用,地位等于一朝之相,一生骄傲得意不在话下,却唯独在三女儿书兰的婚事上遭到过挫败。直到现在他都还搞不清楚那时的情况。书兰和昊承,这两个年轻人是他看着长大的,青梅竹马,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多么般配的一对,他实在想不出他们两人会一起拒绝这门亲事的理由。先是昊承悔婚,娶了一个快死的新娘,明知道那个洛御史一向与他不和。这件事在当时真是把他气得够呛。两家的婚约在老王爷生前就定了下来,当时很多朝中的官宦同僚都知道。昊承那么做,是给了他多大的难堪。谁知,一怒未平,一怒又起。让他更想不到的是,正当他费尽心思地想给女儿找一个不输给昊承的王孙公子做夫婿时,书兰居然和一个不知道什么来路的小军官私定了终生,并且意志坚决、不留余地的反抗了他在这个家中的强权。他搞不懂这两个年轻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知道他是真的被他们联手打击了。这个失败一直让他耿耿于心,不能释怀。然而,多年来与女儿的冷战,在见到墓碑的那一刻,也都成了不堪回首的往事。
书兰的母亲毓福晋轻声地啜泣着,不停地用手绢抹着眼泪。而傅征只是沉默地站在那两座坟前,不发一言,即使心里有痛,也不会表现在脸上。但让昊承感到欣慰的是,他也在苏允的坟前上了一炷香。
“傅大人,你终于肯承认他这个女婿了吗?”昊承看着他问。
傅征却没有看昊承一眼,面无表情地开口:“作为大清的重臣,我拜祭的只是一位为国捐躯的战士,而不是我的女婿。”
昊承大感失望,忍不住激动起来:“你既然也说他是为国捐躯的战士,难道这个女婿让你丢脸了吗?难道他不比那些骄奢淫逸、纨绔无能的王孙公子高贵吗?难道你看一个人的标准就是身份地位吗?”
傅征顿时转过头来,怒目相向:“淳郡王,你连用三个‘难道’,好强烈的口气,你是在责问我吗?你以为你是王爷,就可以责问我了吗?”
“晚辈没有不敬之意,只想说一句公道话。傅大人,为什么你始终不肯放下你的偏见来看苏允?他一直都是一个优秀的青年,完全配得起你的女儿。哪怕他已经在守卫国土的战场上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也不能得到你心里的肯定吗?”昊承压抑着情绪说。
“在战场上献出生命的战士千千万万,他并没有什么特别,”傅征冷冷道,口气是一惯的专横与跋扈:“让我告诉你我的偏见是什么。我不管他是英雄还是小卒,是青年才俊还是无赖小子,他都不可以没经过我同意就娶走我的女儿。在他鼓动书兰反抗我的时候就该想到,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接受这样一个为所欲为、不把我放在眼里的女婿!”
昊承不无嘲讽地笑了:“是他不把你放在眼里,还是你从来没有给他机会尊敬你?你让他怎么经过你同意?难道你希望他在被你一番羞辱之后还要腆着脸来求你吗?他做不到,他是个铁铮铮的男子汉哪。你只在乎你的面子和威严,而他也有他的骄傲与自尊要成全。所以他们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反抗你。”昊承直直地盯着傅征,把心中所有的不满都表达了出来:“即使他们在迫不得已反抗了你之后,还是真心地渴求着你的谅解,希望能得到你晚来的祝福。但是你回应他们的永远只有冷漠与嘲讽。一个人可以到固执什么地步,面子和骄傲到底有多重要,才可以让亲情如此冷漠?”
“够了!你这是在教训我吗,指着鼻子骂我冷酷固执?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以为你袭了爵位,又打了场胜仗就了不起了、可以目中无人了是不是?”傅征震怒地吼了起来。论身份,就算昊承贵为郡王,地位在他之上,但他是朝中的老臣,效忠朝廷大半生,手中的职权远比昊承大,根本无须对他忌惮;论辈分,以两家曾经的交情,他怎么也算得上是他的长辈。他哪里忍受得了一个晚辈对他这副态度。
昊承无奈地摇头。身份、地位、官阶、职权,他的脑子里总抛不开这些东西,又哪里能听得进去他的话呢?
“好了好了,还争什么呢,人都死了……”毓福晋忍不住流着眼泪喊,“老爷,如今都在女儿的坟前,你也不能稍微说句好听的吗?”
昊承长叹一声:“无所谓了,你反感抑或喜欢,书兰都跟着他去了,生相从,死相随,从来没有后悔过。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他都是你女儿的丈夫,你外孙女的爹。我们不要吵了,不要再让这些无谓的事打扰了他们的清静。”
昊承一说“外孙女”,傅征的目光就落在一直低着头跪在坟前默默烧纸的若源身上。墓碑上的碑文是以若源为立碑人写的。这个从她出生他就一直没有认真看过几眼的外孙女,现在已经是孤儿了啊。“面子和骄傲到底有多重要,才可以让亲情如此冷漠”,昊承的那句话突然震动了他。那一刻,他望着这个一身麻衣孝服、依在奶娘怀里的小女孩,有同情,有怜惜,也有一点歉意。
而此时的若源,在失去双亲的巨大哀痛中听到傅征与昊承的这番争执,对这个外祖父只有厌恶的情绪,而对昊承是从心底里涨满了敬爱。
“拜祭过了,我们走吧,”傅征对毓福晋说,并看了若源一眼:“你去带她一起走。”
毓福晋就走到若源身边,去牵她的手:“走吧,孩子,我们回家去。”
若源立即脱开她的手,身子贴到书兰的墓碑上:“我不走,我不会跟你们走的,我要跟我爹娘在一起……”
毓福晋哀叹着对傅征说:“你让她跟她的爹娘多待一会吧。”
傅征点了点头,就对他的贴身侍从吩咐:“阿泰,你在这看着那孩子,天黑前带她回府。”
“是。”年轻的侍从应声遵命。
“若源不能跟你们走。从今以后她由我来照顾。”昊承冲着傅征夫妇俩的背影喊。
傅征“哼”了一声。这不是笑话吗,他的外孙女干吗要由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来照顾?传出去还不让满朝文武认为他傅征绝情冷血到连一个八岁的遗孤外孙都不肯收养。所以,他根本没有把昊承的话放在心上。
就这样,在昊承、奶娘、图敏以及那个阿泰的陪伴下,若源在墓地一直静静地待到了夕阳落山。
阿泰看天色不早了,而若源好像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忍不住上前催道:“若源小姐,你看是不是该回去了?大人和福晋都在家等你呢。”
若源没有理他。
昊承对阿泰一挥手:“你回去吧。我在这陪着她。”
阿泰皱起眉头:“可是,王爷,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就算天黑了,入夜了,只要她不想走我也会陪她待到明天早上。还有,”昊承盯着他再次强调,“我说过了,我不会让你带她走,你听不懂吗?”
“王爷,奴才奉命行事,求王爷不要让奴才为难。”阿泰一脸郑重地说。
“我不想为难你。你只管回去复命,就说我不准,你也没有办法。”
“王爷……”
阿泰急得上前一步。图敏伸手有力地一拦,不准他靠近若源。
“你走不走?”图敏不客气地说。
“不带她回去,我没办法向大人交差。”
“那是你的事。”
阿泰瞪着图敏,无可奈何。半晌后,只好悻悻而去。
天色越来越暗,空气里的温度也越来越低。昊承看着暮色下那个小小的白色身影依然跪在双亲的墓前不动,忍不住蹲下去握住她那双小手,才发现她的双手是冰冷冰冷的。他心疼地用自己的手紧紧包住那双小手,温柔地开口:“若源,我们走了,好吗?晚上很冷,你的爹娘看到你这样受冻,在天上也会心痛死。”
昊承见若源不说话,只是睁着一双哭肿的眼睛望着他,就继续道:“以后你什么时候想来这里看你的爹娘,我都会陪你过来。你娘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你……愿意跟我过吗?”
迎着昊承温和而诚挚的目光,若源泪光闪烁地点了点头。
他感动地把她往怀里一揽。那一点头里,包含着这个孩子对他所有的信赖和依托。他牵她起来,但是因为跪了太久,她的双腿一时无法站立。于是,他背起了她。
昊承不想让若源再回去面对那个空荡荡的家。那已经是一个物是人非的伤心之地,绝对不能让这个孩子再触目凄凉。所以,那天晚上,他就把她带回了王府。奶娘带了若源八年,若源离不开她。昊承便把她也留在府里,让她继续照顾若源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