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荀凉在床榻之上翻覆难眠,先前经历的事情确实在她心中造成了不小冲击,这胡女的身世秘密离她越来越近,似乎就在眼前。
她不太明白西晋时鲜卑族对于晋人的影响,只知道许多年后,会有一个叫拓跋珪的鲜卑人,他进行的改革大大促进了中原地区的民族大融合,但这拓跋和慕容,显然不是一点点差距。
轻叹了一口气,荀凉起身披上外袍,慢慢向外踱去。
外面,银河如幕,繁星点点,新月如勾。
廊道依旧蜿蜒,她轻轻地叩步其间,脚下木屐踏出清脆的响声,宛若敲响的节拍一般,和着月色,别有一番生动美好。
正待再往前走,她脚步却突然顿住了。
只见前方的庭院之中,一棵高大的树之下,一个素衣如星的人影,正静静地坐在榻几旁,自斟自酌间,潇洒快意。
那人正是司马睿,只是,他此时在此地,似是专门等候她而来。
荀凉自嘲一笑,却是轻步迎了上去,脚下木屐叩叩作响,在夜色之中尤为清晰。
待到快至司马睿身前,荀凉垂首朝他福了福,“大王。”
“请坐。”那声音淡然,听不出喜乐,却是十分平和。
荀凉也不客气,在他的对面坐下,姿态恭敬,动作却颇为随意。
向榻几上摆着的酒肉扫了一眼,荀凉笑着直视他,“大王好雅兴。”
司马睿却是笑着睇了她一眼,广袖一拂,随手捞起一旁的酒盅,优雅地抿了一口,反问道,“公主又是因何而来?”
他的动作看似随意,但是纵狂之间尤带着一股无法言明的贵胄之气,这种贵气不是举止动作不能够描摹的,是自他的眉目间,他纵狂的笑语间,他开阖如玉的唇齿间,甚至是他皓白的肌骨中透出来的,天生而成,无可雕饰,姿态从容高贵至极。
荀凉看着他的动作,只觉先前就隐隐觉得这人不对的地方豁然明朗了,这人一身的贵气,是她在晋宫之中从未曾见过的,无论是皇帝皇后,还是太子公主,都没有人有他这样一身贵气盎然。
荀凉一笑,也如他一般端起酒盅,“自是讨酒而来。”心中却是一片冷然,这人,怕是以为她会半夜偷跑吧。
荀凉微微将酒液沾唇,便将酒盅放下,收回了目光,“大王还是不要称我公主,蛮夷寡地之女,怎可与中原司马氏比贵。”
听她这样一说,司马睿却是一笑,“公主说笑矣,如今这万里江山,徒姓司马,却非司马,王侯贵胄,徒属司马,却异司马。”
荀凉听他这样一说,却是微顿了一下。
这人的话,说得虚虚实实的,似是在感叹朝堂之上贾氏专权,朝堂之下诸侯割据,天下早已不是司马氏的。但这话他能说,荀凉却不能说。
司马睿早知她哂然,却是轻轻一笑,袍带一掀,优雅地站起身来,从一旁的石案上端起早已备好的琴。
将琴轻轻放在几上,袖袍一挥,修长手指按上琴弦,如水琴音顿时飘然而出。
“广袖袍,广袖袍,白马寺前任逍遥。铜驼街上翩如梦,忘尔凌云志九霄;吴宫春色今亦销,衣冠独卧似迢迢。”
司马睿的歌声醇厚间带着几分纵傲之气,又凭添了几分沧桑与自嘲,荀凉静静听着他的歌声,心中竟也带着几分唏嘘。
大树华冠如幕,将两人一榻几笼在月与星之下,两人对坐着,一个抚琴浅吟,一个闭目沉思。恁地逍遥,却又是恁地空寂。
司马睿歌声歇了半晌,荀凉仍是闭目不语,似已入眠,又似沉醉。
司马睿抬眼看向她,灼亮眼眸异色一闪,脸上却是声色未变。正待此时,从暗光廊道之中轻移而出的人将两人的注意力皆吸引过去。
那人的步子十分的轻,恍若不闻一般,荀凉只觉得这脚步声十分熟悉,不禁抬眸向那响动望去,只这一眼,就让她再无法将眼眸移开。
“大王。”那人清冷声音如月华如玉鸣,又如世人与他的名讳一般,皎皎兮似靡雪千重,白衣胜雪气度如仙,却也是向司马睿一拜,俯首低声。
荀凉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慢慢向那人看去,见那张俊美如冰雕玉琢的脸,低垂着,只能看见一个侧面,却仍是俊美得动人心魄。
“谢郎勿须多礼!”司马睿朗笑着,已是起榻上前虚扶了周小史一把。
此时荀凉也已经从榻上起身,圆睁着眼望着那人,心中震惊不能言语。那人却像是没有看到她一般,眼眸自始至终看向前方,朝她这个方向扫都没扫一下。
“你?!……”她的唇无声开阖了一下,却是发不出一个完整的字音。
“阿荀与谢郎本是旧识,本王就不再引荐了。”司马睿引周小史至榻几前,一鼓掌,向身后夜色冷喝一声,“来人,添榻!”
暗处走来两人,默然无声地抬出一榻,放于几旁。
荀凉这会儿只是呆呆地站着看着众人的动作,心中却是纷繁的如一口火山正要喷薄,却是喜与怒交织在一起。
“阿荀,既见故人,何不入座?”司马睿一端盅,仰头一饮而尽,看着她朗声说道。
荀凉却是冷笑一声,面若玄坛一般冷冷地看着两人,声音中有指责之意,“大王,这是什么意思?!”
“哦?阿荀莫是不愿见到你家郎主?”司马睿脸色未变,星目灼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荀凉拂袖入座,却是不去看白衣胜雪那人,端了酒盅也是一饮而尽,酒液入喉却是呛得她咳嗽出声,荀凉以袖掩嘴,稳住咳嗽声,身旁却有一只皓白如玉的手递上一杯茶水,荀凉也不去看他,挥手就将那茶打落在地。
“阿荀勿恼,其中欺瞒虽是本王之过,但也有身不由己之处。”司马睿说道,伸手亲自递上一杯茶,置于她的几前。
荀凉却没有端那杯水,抬起头来,却是一笑,语气不咸不淡的,“啧啧,原来这局棋中,只有我一个人是棋子,诸位都是布棋人呐。”
“阿荀何苦在意这等不伤大雅之事,这世事如局,谁人不是棋子?”司马睿也不恼,依旧是那般似笑非笑的神情。
“好,”荀凉一摊手,似全然不在意地说道,“说吧,接下来的棋大王想怎么下?”
司马睿一放酒盅,朗笑道,“慕容氏在鲜卑尊贵至极,本王仰慕大单于风采,结识之意甚久,不知阿荀可愿作引荐人?”
荀凉却是一笑,“大王说笑了,我现在人在洛阳,怎样为大王引荐?”
司马睿听她话语中有松动之意,面上神情也缓和了一些,却是没说话,只是再次举了酒盅,抿了一口。
一旁周小史却在这时清冷开口,“明日,我们会以公主交换司马宣华,还望公主回归之后,将吾王之意带与慕容单于。”
“司马宣华?!”荀凉惊疑,向那人冷冷看了一眼。
“正是,就在公主离开的那日,那些袭击马车的黑衣人掳走了司马宣华,定下明日交换之约。”周小史清冷如泉的声音脱出,一如往日的冰清无情,对着荀凉,像是对着一个头一回相见的陌生人。
荀凉冷冷地睇着他,听他这样一说,她算是明白了,原来那天她偷逃出车队的时候,司马宣华被贺楼白抓走了,现下她落在司马睿手中,定是与贺楼白许了用她交换司马宣华的约定。
而司马睿大概是鲜卑慕容氏有些利益上的纠葛,并不想撕破脸面,此时与她说这些话安抚,是要为以后留一线后路。
“我答应。”半晌之后,荀凉扭过头来,不再看那人,淡淡说道,“大王的好意,他日我返回鲜卑,定然带到。”
语毕,荀凉已经起身,向两人皆是一福,“荀凉乏了,先行告退。”
说罢,一甩袖,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