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群高大威猛的身材,洪亮的喉嗓,鲁莽而守信的作风,还有抗战时期的英勇作为,使他最终成了威震一方的匪首。回村后不久,他便化装成摇着铃铛的杂货郎,足迹遍及周边各县的村村寨寨。所有家产在一千大洋以上的富户都被一一登记造册,并成为他的主要作案对象,但凡在这条财富线之下,特别是贫苦人家则受到严格保护,秋毫不犯。他对手下实行军事化管理,训练刻苦,匪纪严明。
代群对社会形势有着坚定的错误认识,他确信只要孪生兄弟还活着,这世道就不会有长久的太平。他踌躇满志,决心做强做大,力争成为乱世中最著名的土匪。他在虎坦建立据点,从老虎山脚下一路上去,沿途的各个隘口都修筑了坚固的防御工事。几年下来,仙人洞里许多未曾开发的洞穴,就连当年谭菜与李久贵暗中苟合的那些洞中洞也都堆满了各种财物,从黄花梨家具,古玩字画到大块的银锭,多得难以计数。
因为代群的裒敛无度,老虎山方圆数百里内的富户悉数沦为赤贫人家。这些潜在的恶霸地主在解放后无一例外都成了贫农,他们后来对代群当年的暴行竟感恩戴德。
那年月,当土匪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遇上年景不好,庄稼歉收,成年的男子不是去当兵吃军饷就是托熟人牵牵线打声招呼便扛着火铳上虎坦找代群去了。尽管如此,谭世林还是无法苟同儿子的作为,常常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李秀更是恨得咬牙切齿,自从代群做了土匪,她就没再和他说过一句话。甚至对留守在家的李璐也看不顺眼,时不时数落她不知好歹与丈夫是一个鼻孔出气的贱人,李璐伤心泪下却不敢还嘴。有一回,得知李璐要带谭永兵一块儿上虎坦去探望丈夫时,李秀把孩子拦了下来,骂道:“你们做你们的土匪,莫想把我脚下的孩子带坏了。”
从那时起谭永兵便一直生活在祖父母身边直到长大成人。家中一时间孩子成群,有了人丁兴旺的假象。谭永秀长成了半大少年,已经上关王庙去念书了。禾机和抬打也已十岁出头,每次,李秀见他俩打着赤膊浑身泥浆,提着一串泥鳅冲进家门时总感觉时间在外头溜了一大圈又转了回来,这两个家伙活脱脱就是孪生将军童年的翻版。兄弟俩看起来不太可能会像他们的名字那样成长为勤劳安分的农夫,两人一打架就较真,不依不饶,直至头破血流,好几次把前来拉架的李秀摔得四脚朝天。他们打得那么凶,以至李秀总怀疑其中必有一个是披着人皮的野兽。不过,她没法公断是非,因为两位打斗者对对方的指责如出一辙。他俩看起来简直就像在自己打自己,李秀认为这是一种有暴力倾向的自残行为,那种熟悉的不祥预感搅得她日夜不安。
谭菜坚持在家中教孩子们读书写字,但她的教育显然失败了。一位推着板车的废品商贩来到晒谷坪里,小双胞胎凭他们与生俱来的默契达成共识,用接力的方式从板车的后面窃取板车里的废铁拿到板车的前面卖给收购者。精明的生意人被两个一模一样的孩子弄花了眼,最后以自己开出的如意价码悉数收购了自己的货物满载而去。
李秀收缴了兄弟俩的不法所得——两沓金元券,打算等那冤枉的折本者再次光顾时如数奉还。她痛心地骂道:“该死的东西!这么缺德的事情也干得出来,你们与那土匪叔叔还有什么区别呢?”
李秀还是第一次见识纸币,见那些花花绿绿的金元券与七月半烧给祖先的冥币相像,心中不免起了疙瘩。她有一种本能的戒心,总感觉把财富化成这种形式实在过于轻率。她担心一家人的终生积蓄会被水沤烂,被火烧毁,被畜牲吃掉。总之,还是金银铜钱来得稳当,即便在地窖里埋上百年也不会有什么闪失。因此,尽管当局宣称金元券是按一比一的美元汇率发行的国际贸易中的基础货币,并一再号召老百姓拿金子去兑换,但李秀却暗中串联好了所有的家庭主妇,在全村实行以货易货的简单交易,同时大家竞相制作和储存腊肉来充当流通货币以逃避用金子换废纸的霸道财政。解放后,谭氏腊肉成了驰名天下的品牌,仍然可以当货币使用。
国民政府为了内战而滥用国库储金,忽视国债,使得通货膨胀比人们预料的来得更早更猛。金元券的价值一日三泄,急转直下,最高面值达到了60亿元,使用者得一遍又一遍地小心读数,少数一个零就要损失十倍的财产。到后来,购买一斤大米竟要挑一担钞票去付账。当人们突然间都富有到用钞票擦屁股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财富一夜之间已被政府掠夺殆尽。当局把巧取的民脂民膏锻炼成一大坨一大坨黄金,用大型洋轮运去台湾藏了起来。许多城里人挑着一担担花花绿绿的钞票在排队买粮的队伍中饿死了,而兴安人们却幸免于难,不能不说李秀居功厥伟。
数十年后,谭兴华在课堂上听讲到这场金融灾难时和同学们一块儿开怀大笑,都以为这是谭文录老师杜撰的活跃课堂气氛的幽默故事。
李秀与当局的金融政策作对时,孪生兄弟间有生以来最惨烈的一场对决已经开打。
华北平原的寒风呼啦啦地打在代武脸上,他若无其事的平静神态令随行人员害怕,他们很难把这位上司的安详面容同残酷的杀戮和血腥的死亡联系在一块。事实上,代武对自己不知不觉间已沦为暴力主义的信徒而毫无察觉。只是隐隐觉到自己已经站在了食物链的最顶端,掌控着一台巨无霸式的绞肉机器,一个指令下去,就像放电影似的立刻遍野伏尸,血流成河。他讨厌战争但战争似乎爱上了他,使他欲罢不能。即便为了军人的尊严以及尽到军人的责任,他也必须战斗到底。
代武爬上指挥车的顶篷用望远镜瞭望,无论朝向哪个方向,视野里都是密密麻麻纠缠在一起肉搏的敌我难辨的士兵。密集的子弹在空中交织、撞击,弹片破碎的声音消散在远处腾起的熇熇烈焰中。无助的战士们纷纷扑倒在漫天汹涌的尘灰里,周遭传来的不是挣扎的哀叹和号叫,而是死神沉重的脚步声。如翡翠般绚烂多彩的年轻生命汇成了广袤的人体庄稼正被一把无形的镰刀有序地收割。他们的名字、爱情、幻想、童年记忆,他们对敌人的恐惧,对母亲的牵挂,对女人和食物的渴望,都注定在时间的长河中戛然而止,宛如渺渺尘埃在浓稠得可以抓握的硝烟里随风散去。
代武看见人头像散落的算盘珠子一颗颗直往下掉,看见阎王爷蘸着浓墨重彩的判官笔在《生死簿》上一个同志一个敌人、一个同志又一个敌人地勾划着。菩萨对惨绝人寰的闹剧竟视而不见,他们早已堕落成了只关注胜败的势利者,因为有史可鉴,只有胜利者才能供奉他们源源不断的牺牲。
因积劳成疾,代文患上了美尔尼式综合症,间歇性的眩晕、耳鸣、出虚汗,令他脸色苍白、身体虚弱。他躺在担架上闭着眼睛指挥了多次会战。由于深得民心,当他那庞大的部队像行军蚁般朝前挪动时,不管有多少人倒下去而战斗队伍的规模却一丝不减。这无疑给代文带来了巨大的信心,他暗暗想:“至此,即便自己中风半边瘫了,只用剩下的半个脑也能打败敌人。”不过,他嘴上还是叮嘱部下别被眼前的暂时胜利冲昏了头,他说:“万万不可轻敌,国民党的军队并非不堪一击,因为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勤劳勇敢的中国人。”
与此同时,在混乱的败退途中,代武不断给沮丧的士兵们打气:“不要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并没有传说的那般神勇,他们与我们同文同种乃至同堂同胞,没什么两样。”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兵家玉律在彼此了若指掌的孪生兄弟间竟成了迷人的悖论。眼看自己的大部队像溃堤之水四散泻去,代武一时陷入军事理论的盲区不能自拔,他几乎无法为失败找出塞责的理由。尽管代文接收了关东军的武装,特别是他的炮兵部队的战斗力已大为提高,但与代武全副的美式装备比起来仍相差甚远。代武总怀疑有一股强大且无形的神秘力量在左右战局,这种力量把枪对枪炮对炮式的简单较量变成了玄机重重又诡异无常的政治博弈。如果说仅仅归结于宿命,代武是绝不会认命的,他与代文间攸关生死的收官战已然开场。为稳固阵脚放手一搏,也为了解除后顾之忧,代武下令把营以上军官的家属提前撤送到台湾安置。
与陈谷君告别时,他取下白色手套揩去她脸上的泪水,生硬地说:“不准哭!这是命令,将来如果我战死了也不准哭,我会在阴间回味你那脍炙人口的舌酒。”
代武随后组织了多次反攻,企图收复失地。但都功亏一篑。若月亮上郁郁不怿的嫦娥俯瞰到了人世间的这一幕幕,也一定会哑然失笑。在反复的拉锯战中,代武的吉普车曾三次追击代文的担架,每次都因方向的错误而越追越远。最终,代文不得不掉转头来复蹈前辙以咬定代武的去向。那片土地已被炮火犁过无数遍,没有一只飞鸟和昆虫,也没有一片绿叶一棵小草。除了在烟尘与火光中蠕动的仍在挣扎的垂死者,简直看不到生命的迹象。公路上到处都是国军部队抛弃的仍在冒烟的汽车和摩肩接踵的尸体。代武的抵抗力一天不如一天,主动弃守了许多战场要地。
代文亲率大军紧追不放,谭代辉受命断后,并打扫战场,清点战果。他是一位中规中矩,从不与人红脸,把权力当荣誉绝不滥用的人,仅有的爱好就是练习枪法,再就是背地里与未婚的战友们探讨婚姻的得失,揣测女人的深浅。为了不让秃鹰啄食尸体、滋生瘟疫,谭代辉有意催促手下人加快清理的速度却又害怕发生认敌为友的乌龙事件而挨斗受批。这是一件伤感的任务,收尸者都在猜想下次将是谁来收拾自己。一些尸体早已身首异处,还有些则烧得面目全非,像一坨坨沾着泥土的焦油。谭代辉在死人堆里徘徊,为辨识尸首的身份伤透了脑筋。就在他感叹自己接手了一项不可能完成的技术活时,一名年轻的新兵被一具微笑的尸体吓得叫了起来。他跑过去安抚受惊者说:“死人有什么好怕的?最可怕的是仍然活着的人!”
那战士想想也是,为给自己壮壮胆就狠狠踢了一脚地下的笑死人,不成想那烧糊的帽沿上竟掉落下一枚泛黑的红五星。谭代辉骤然变色,忍不住大声责问:“你就是这样对待革命烈士的吗?”
于是,分拣工作进展得更慢了。五天后,谭代辉高兴地向代文汇报了自己的清理工作,哪想代文为他的愚蠢和死板大发雷霆:“这不是抗日战争——”他的声音从来没这么严厉过,他下决心一辈子不再提拔这位“亲如兄弟却迂不可赦”的副官了。
谭代辉对堂兄如此咄咄逼人的过激反应感到惶惑不安,他重新整理好慌乱的情绪,试图用令人鼓舞的辉煌战果来缓解尴尬的气氛,他自豪地报告:“我军只付出了一千九百九十九条生命的代价就消灭了八千敌人,这是一场伟大的胜利!”
“不!”代文严肃地纠正了他的说辞,“我们付出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条生命的代价!”
不仅如此,代文还下令将所有遗体一并埋在战场附近的一个山坳里,不分敌我,不立名册。他从担架上坐起身来,挥笔写下:“九千九百九十九位战士长眠于此。”随后着人镌刻在公墓旁的一块巨石上。
随着解放战争的深入,代文发觉沿途的景物越来越熟悉,他依稀闻到了胜利的气息,那是一种杂糅了火药、尸臭以及桂花粉、抖辣椒、米酒和虎坦茶的奇怪而熟悉的味道。他赶忙摊开地图察看,发现代武和自己正一前一后行进在回家的路上。
的确如此,在南征北战的几十年里,代武一直不自觉地以老虎山为原点在心中制作坐标,参照兴安村的经纬度来确定自己的地理位置。好几次战略转移中他都不经意地带领部队朝家乡靠拢,总感觉离老虎山越近心里就越踏实,底气也就更足。每次途经兴安村周边地带时,他都会设法绕道回家看看。但每次进村,他兴师动众的阵仗以及他的卫士们制造的紧张气氛还有他因权势的膨胀而增添的离奇传闻、神秘色彩最终使他成了乡亲们眼中的陌生人。谭菜无法把年少时砍柴拾粪的哥哥同那个不分昼夜时刻被卫士和机要秘书包围,吃饭要经银针验试的将军重叠成一个人。连少不更事的孩子们也觉察到了这份距离,他们只记得他那把长长的寒气逼人的武士官刀和那副黑得吓人的墨镜。
这年端午节,代群学代武那样荷枪实弹,身边围着一大帮机警的随从下山来给父母送节礼。他目光镇定,志得意满,那副德性活像愚蠢自负的日本武士。因常年深居丛林和岩洞,他身上散发出野兽的臊味,说起话来声如洪钟,整幢房子震得格格作响。李秀算是真正见识了土匪的派头,她始终板着脸不答理代群亲热的呼唤,还把他孝敬的一盒长白山野山参丢到门外,说:“这不干不净的东西莫吃坏了我的肚子。”
谭世林捡回野山参塞给代群,说浪费了可惜,叫他拿给他丈人李仙宝去吃。
听说驻防关王庙的国军越来越多,谭世林把生殖墙上的两面牌翻转过来,露出了“维护社会安定,坚决剿灭****”的一面。他把代群拉到一旁,悄悄地告诉他:“昨夜人定时分,我看见扫把星划过老虎山顶,恐怕是要变天了。我劝你还是为自己留条后路,你就弃暗投明再次加入共产党吧。”
代群微笑着给了父亲一个明确的答复:他要保持中立,哪个党也不加入,哪个兄弟也不得罪。
临走时,他这样反问父亲:“难道我两杯酒不喝,硬要去喝一杯酒吗?”
但是,谭世林却对儿子的前途担起心来,他说:“你这样不走正道,只怕你两位兄长谁也不会饶恕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