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亲又一次错了。一个月后,当代武带领部队匆匆忙忙退防到兴安村时,第一件事就是盛情邀请代群下山来共商国是。在全族乡亲们齐聚的长桌宴上,代武致辞时对代群打家劫舍的诸多恶行只字不提,却盛赞他是英勇抗日的民族英雄。还对他的为人处事作了得体的恭维,称他是“聪明秀出,胆力过人”的经世良才。并当众承诺将持续挹注更多的资源支援他,以扩充他的实力。听到这里,代群来了劲,再也顾不了强装多时的深沉的大将风度,高声吆喝着给兄长敬酒,夸他是水中之鲲,天上之鹏,是国之栋梁。
李秀见位高权重的将军儿子居然把明火执仗的土匪当兄弟,却把一心为穷人谋福祉的兄弟当土匪,便逮住机会责问代武:“你们国民党就是这样对待土匪的吗?”
代武觍然一笑说:“妈妈无需当真,那只是政治场合中的应景之词。”
既然儿子心中有数,李秀也就放心了。在这场宴会中,全族人强打起精神听代武对战争和时局的分析,代武失望地发现大家明显地在用虚假的热情为他对三民主义的痴迷和最后胜利的幻想而附和。他想起了抗战期间出征缅甸前路过兴安村时乡亲们箪食壶浆争相犒劳官兵的感人场面,可如今那样的情景却没有再现。这种冷落犹如针灸令他浑身发颤,就在吵吵闹闹的祝酒声中,他幡然醒悟:原来那种左右战局的神秘力量就是民心。
这近乎绝望的觉悟一瞬间消蚀了代武心中所有的傲气和虚荣。恍惚间他就像灵魂出窍似的换了个人,当弯腰驼背的父亲在酒尽席散后把他押进吴芙的睡房时,他表现得像只驯服听话的羊羔。老父亲还以为这种出人意料的顺从必定是源自亲情。
除了代武,兴安男人都晓得吴芙的房间是哪怕最胆大妄为的色鬼也不敢涉足的地方。代武进房后见床头架着一杆火铳,顿时来了兴致,他不清楚这是妻子独守空房时特意用来镇邪壮胆,同时也可在深夜里震慑窗外那些勇敢而多情的试探者。他摸摸铳杆子说:“如果你喜欢玩弄武器的话,我可以送你一挺机枪,顺带给你一项特权,你可以向任何人开火。”
吴芙忍住笑,认真地盯住丈夫的眼睛,幽幽地说:“那我一定首先向你发火。”
代武有些心虚,不想深入这个话题。但吴芙却没什么顾虑,她故意笑嘻嘻地打趣他,问他那位严肃认真的漂亮秘书哪去了。代武也不打算为自己辩白,他回答说:“早给狐狸精吃掉了。”说这话时他表情淡然,眼睛却没敢看她。
吴芙的目光犹如一道温暖而善良的阳光,总是照耀着别人的亮点。无休止的战事早已碾碎了代武的欢心,上床后他顺手把灯熄了。他以为,只要熄了灯,天下的女人全都一个样。他不再像当年那样兴致勃勃地探索她身体的秘密,想出各种花样引诱她沉溺淫佚的汪洋中,不放过任何一点快感。他大言不惭的下流情话仍萦绕耳畔,他激情四溢的轻佻举止也历历在目,床头墙上的那些木炭记号还是那么清晰显眼,但那一切都不再属于这位失意的将军。尽管他的意志已被窘迫的现实压垮了,却还是坚持中规中矩地履行了一个大丈夫的义务。当吴芙像蛇一样用舌头当鼻子在他周身上下嗅来嗅去时,虽然浑身瘙痒起满了鸡皮疙瘩,但他以革命家大无畏的坚韧精神默默忍受着妻子的多情。在省却了胡乱折腾的疲惫和了无新意的甜言蜜语之后,夫妻俩如同归巢的倦鸟在厮磨的仪式中获得了比快乐更幸福的满足感。
代武走访和慰问了所有乡亲,几乎每跨进一个门槛都会听到一个凄惨悲伤的故事。其实,只需站在晒谷坪里朝四周看看,这些年来政治和兵燹给家乡造成的巨大伤害就一目了然。村里几乎见不着盛年的男人,只有三三两两赤手空怀的寡妇被命运遗落在无望的时间里,她们坐在破旧的屋檐下,神情麻木地看着代武及其随从走进走出。代武犹记得她们年轻时的鲜活容颜,如今这些嗷嗷待配的良家寡妇却因常年四季无人问津而白白老去了。她们眼巴巴地望着门口那条通往战场的马路,幻想着从前线溃逃下来的散兵游勇因迷路而走进兴安村来,她们乐意编出合适而得体的理由收留他们。但是,代武的归来打破了这种习以为常的痴想,再度勾起她们对亡夫的思念。唯一例外的是谭菜,因为代武哄她说李久贵随先头部队撤退去了台湾岛:“你就放心吧,他已经到达了最安全的地方。”
代武把临时作战指挥所设在祠堂里,那间曾经用作私塾的大厅中央摆放了一个巨大的沙盘,满是古旧壁画的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作战地图。李秀每天都来上香,以便把她对先祖的祷告让一旁埋头研读地图的儿子也能听到:“列祖列宗啊,你们显显灵吧,让孩子们休手别打了!”
代武决定以老虎山为天堑,誓死保卫家乡不致沦陷。他带领参谋人员重新考察了家乡的山川地貌,连许多至今尚未命名,小时候砍柴都没有去过的山旯旮也走遍了。他发现山坳里没有一条康庄大道,每条山路都通向深山老林,直走不回头的人,除了与野兽相遇,绝不会有别的前途。但这是构筑复杂的线式防御阵地的最佳地理条件,他还计划发挥永乐江的水力来助战,似乎有信心在父老乡亲面前彻底打败那个与自己同样著名的敌人,让他重蹈石达开全军覆没的下场。他的工程师们很快就完成了钟鼓山水坝的测绘工作,紧接着又精心设计了一条从水坝出发沿钟鼓山腰绵延二十余里直至自源岩脚下的战壕路线,并用传统的计里画方绘制了草图。代武动用所有的人力物力抢筑工事,只派了一个加强连负责封锁兴安村通往关王庙的去路,他们在马路上设置木桩和带钩的铁线网,架起了一排勃朗宁重机枪和近百门火炮。但是,代武拒绝参谋人员提出的沿公路埋设六千枚地雷的建议,理由是那等同于堵死自己的出路。为加快钟鼓山水坝的工程进度,代武下令拆下村民家的门板、棺材,连那些媳妇们从娘家陪嫁过来的红漆木箱也拆卸了搬到工地上充作围堰的材料。
谭世林几乎每天都要到工地上打望,各种各样他从未见过的巨型工程机械和数万名密密麻麻的士兵像蚂蚁一样没日没夜地忙活。不到三个月,兴安人的古老幻想就像变魔术似的竟成了现实。这样的奇迹令谭世林激动不已,就在他提议为儿子修一座功德牌坊时,代武冷冷地提醒父亲,那只是一项战备工事。一旦开战,水坝将被适时引爆,以便倾泻而下的洪水瞬间淹没来犯之敌。他还悄悄透露了一项军事秘密:水坝早在修筑过程中就已在坝体内埋设了足量的炸药。谭世林强咽下嘴里苦涩的口水,铁青着脸,眼含热泪,像不认识这个儿子似的看着他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然后,转身默默离去。
代武不相信这个枯瘦、佝偻的背影是自己的父亲,当年他带领自己兄弟几个走出私塾爬上老虎山时是多么高大健壮,多么令人敬佩啊。如今却这般老朽、脆弱,脆弱到已承受不起一个谎言的打击。然而还有另一个更大的打击早就在钟鼓山与自源岩交界的山沟里等着这位不幸的老父亲。战壕沿钟鼓山延伸到自源岩时,施工的战士们挖出了一具没有棺材装殓的男人尸骸,一件布满铁砂弹孔的黑色四不像皮衣包裹着散了架的骸骨,乌黑的头发搭在泛白的颅骨上,散发出浓浓的墨香。
闻讯而至的乡亲们都能一眼认出那件兴安村唯一的皮衣却不愿说出衣主的名字,他们全都屏声息气,指望注定的悲剧能演变成巧合的误会。随后赶来的谭世林和李秀隔老远就放声痛哭,因为两位老人已经预感到了那位周游世界的儿子并没像人们猜测的那样继续行走在没有彼岸的旅途中。谭世林看过现场后心里发虚,总感觉那些穿透皮衣的铁砂弹似乎出自自己的火铳。
李秀执意把自己的那具金丝楠木千年屋让给了代超,谭世林也觉得只有这样的贵气才能安放如此高雅而不幸的灵魂,虽然知识是致命的却仍然值得敬畏。代武下令停工三日,连以上的军官全都参加了代超的追悼会。朱即师傅操弄法事时,对丧葬礼仪一丝不苟,极尽铺陈之能事,他只想让观礼者感受到生命的庄严和死亡的沉重。
在简单而热闹的竣工典礼上,谭菜受邀表演了古琴演奏。新筑的水泥坝已开始蓄水,两岸的橡树上挂着一些自吹自擂的堂皇标语。灰头土脸的士兵们抱着枪械一排排席地坐在水坝旁的空地上,周边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乡亲。谭世林是唯一没有前往观礼的村民,他期盼了一辈子的灌溉工程如今成了心头大患,他吃不饱睡不好,日夜忧心于另外一个儿子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代武已经在老虎山地区实施军事封锁,作为一个地下党员,他为自己不能给同志们通风报信而深感自责、不安。
谭菜经过爱情的历练,已显露出少妇的大方风韵,甚至能在大型集会上现场陈词、抚琴高歌了。她穿着兴安女人认为最时髦的蓝底缀白色碎花紫绸缲边的斜襟布扣长袄,不慌不忙走到场地中央,从容地摆好那把梧桐悬棺木古琴,调试到适宜室外的高调后就开始了她那纤纤十指的舞蹈。顷刻间,死生相契的板眼便在宽广的音域中挣扎、涌动,与滚滚永乐江水缠绵悱恻、相拥而流。尽管她演绎的《广陵散》没有多少人听得懂,但那纯净天然的音色,悠远激昂的旋律,却紧紧揪住了战士们飘忽不定的灵魂。绵绵不绝的致命音符不断地在他们耳畔撩拨、撺掇,使绝境中的战士们燃起了希望。
代武是唯一的知音,那慷慨的曲调,那淡远的琴风搅动着他根深蒂固的世俗情怀,尽管手下兵士如云,他却越来越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孤独的斗士。此时,他得到情报,代文率领的大军已经进驻关王庙,正在对兴安村形成合围之势,而自己相邻的友军兵团全都失去联络,所有的战略协调机制均遭毁灭性破坏。就在三天前,他得到杜聿明将军在徐蚌会战中兵败被俘的消息,后经多方努力他与空军取得了联系,对方在电报中不断询问兴安村的布防情况并计划给予空中支援。代武不得不私下里考虑自己兵团的退路了,他委实不忍心眼看着无数姓名汇成的文字洪流源源不断地注入那永垂不朽的烈士名册而毫不作为。他痛心地背弃了一位将军应有的信念,在心底里暗暗掂量着如何少消灭一个敌人就能多存活一个同志的奇怪想法。
谭菜弹得兴起,一时琴我两忘,但见眼前坐满了李久贵。古老的七弦是她悸动的脉络,瘦削结实的琴板一如她温润的胴体,她把绸缪纤纤十指的音律化作了牺牲向遥不可及的情人献祭。代武百感交集,不由得怀想起了聂政的英武和项羽的愧怍,对嵇康临刑而奏的悲壮也深有同感。
代文的情报部门破译了国军的摩尔斯密码,但代武清楚解放军没有空中力量来制衡,因此对保密工作中的巨大漏洞并不在意,他与空军在往来电报中肆无忌惮地谈论着机群的集结情况以及老虎山周边的军事布局。
大战在即,老百姓人心惶惶。代武那最后也是徒劳的努力并没能换来乡亲们的拥护,他们认为正是驻防的国军引来了战火,村里的长辈出面敦促谭世林,要他传话给儿子即刻带队离开家乡。
吃晚饭时,代武还在唱什么国军誓与家乡共存亡的高调,谭世林把民意稍加修改后传达给了他,老父亲轻声细语地说:“乡亲们都希望你率军起义。向自己的兄弟投降,没什么丢人的,你一缴械,战争就结束了,世界也太平了。”
此时的代武似乎已成了刚愎自用的孤芳自赏者,他坚定地回答:“爸爸,只要我还活着,战争就没有结束,更谈不上失败。”
老父亲还不甘心,他干脆直言相告:“问题是我们都盼望得解放。”
代武阴沉着脸不做声了。其实他早就料到眼下是一场无望的战争,因为即便保住了这片领土,可失去了民心,那也是没有意义的。而且所有汇总来的情报和征象都指向一个结局——失败。不过,他不愿在亲人面前承认这一点。
谭世林理解儿子的苦衷,他一边陪他喝酒,一边帮他出主意:“要么,你就逃吧,逃得越远越好,那总比兄弟相煎要好!”
代武默认了这个提议,他只是担心自己走后,父亲名下田土偏多,恐怕遭到清算。而且他知道这些土地如今即便白送也没人敢接手了。可这种担心是多余的,谭世林当即向儿子透露了一个连李秀也不知道的秘密:他是共产党员。
谭世林偷偷从楼上的谷仓底下搜出他珍藏多年的党证给目瞪口呆的代武看。那一刻起父子成了水火不容的敌人,但他俩却感觉到从未有过的亲切和相知相爱。
早在代群当保长时,谭世林已把近四十亩土地化整为零,分封在大家的个人名下,每个儿子都有份。仔细翻看完父亲拿出来的那一沓地契,代武惊喜地发现了自己的地主身份,就连死鬼,早已火化的谭斌也拥有八亩良田。至此,代武只剩下最后的一个疑问了:为什么父亲的政治天赋没有全部遗传给自己呢?
一天,参谋人员报告代武,****的一部分主力正在沿永兴县方向朝资兴市转移,这意味着国军由公路南撤的路线已经被截断。代武在沙盘边痛苦地徘徊,把白手套取下来甩到地上。吴芙前来送茶水时看见了这一幕,立刻明白过来,丈夫那野牛般的体魄和潮水般汹涌的精力原来都是给战争耗尽了。她立刻原谅了他在床上那差强人意的表现,还对他身陷如此困境承受如此巨大的压力却从不吐露真相,仍强颜欢笑并耐心地应酬和满足自己的大丈夫精神感佩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