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冯·李斯特的日子,海华德像再次被遗弃的孩子,心里空落落的。这是春天,花事茂盛,漫野荼。海华德在这些心事重重的花蔓间一次次漫步,脚步踏在空洞的楼梯上,恍若时间在那里作响。她相信,自己是真的爱上这个人了。
重重的心事让海华德夜里常常失眠,眼睁睁地听着隔壁房间方婶娘的鼾声和梦呓,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把眼圈熬得黑黑的。
方婶娘常常向海华德诉说,她总是夜里被“迷”住,像是被什么物件压住了胸口,透不过气来,想请个道士来赶一赶脏东西。说这话的时候,她还侧着脸,垂着眼,不大好意思的样子。海华德听懂了她的话,可是没理她的茬。因为她的睡眠质量一直令海华德眼红。有时候方婶娘的鼾声,响得连楼上的冯·李斯特和豆豆都无法入睡,豆豆说方婶娘的鼾声属于“可以打过三间房”的那种。海华德有时候还可以清晰地听到她的梦呓:“个发狗瘟的!”“哦起哦起……嗬!嗬!”海华德白天跟她说起的时候,对夜里发生在她身上的这些事,她居然一概不知道。
每天吃早餐的时候,方婶娘总是不厌其烦地说:“海老师,你可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哦,这么年轻,不兴有黑眼圈的。晚上一定要好好睡觉。”海华德除了感激地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方婶娘特地做些海华德喜欢吃的饭菜,帮着她进行饮食调养。比如海华德最喜欢吃鱼,她就天天给她做不重样的鱼。镇上的鱼行里,每天下午都有渔民将一天下湖撒网的收获送上来,什么样的鱼都有,又多又新鲜,过秤的时候大多还是活蹦乱跳的。死鱼黄沙湾的人是不会吃的,基本上都用盐腌了卖到外地去。
海华德最喜欢吃一种名叫“回头鱼”的无鳞鱼。回头鱼肉质特别的细嫩鲜美,刺比较少。海华德观察到,这种鱼的蛋白质含量比其他鱼都要高。奇怪的是,它恰恰是洞庭湖价格最便宜的鱼,只相当于鲤鱼、鲫鱼价格的三分之一,也许因为它脑袋和身体全都光光的没有鳞片,也许因为它眼睛小小的一副傻不拉叽的样子吧,而且喜欢吃这种鱼的人极少,鱼行里卖鱼,最后剩下没人要的准是回头鱼。
有一天豆豆的叔叔到学校里来找豆豆有事,对豆豆说道:“你看你们那个海老师,怎么这么舍不得啊,老是买回头鱼吃,拖得眼睛都黑了,不能买些贵一点的鱼吃吗?你们当老师的,不是收入还可以吗,不至于吃点好鱼都吃不起吧?”
豆豆笑笑:“叔叔,这个,这个啊,跟收入无关,海老师一个月的薪资有十多块光洋,高得很!她呀,是为情所困啊。感情方面的问题,吃龙肉都没法补。”
“湖水煮湖鱼是世界上最补的,晓得不?”周闰生的思路常常是天马行空无拘无束,还总是笃定无疑,自信满满,“吕洞宾能够由凡人而成仙,能够在八百里洞庭湖上飞过来,飞过去,有脚都可以不用,就是一日三餐都是湖水煮湖鱼,再加上君山的桂花酒。君山桂花酒,晓得不?那可是东方朔为汉武帝寻到的长生不老酒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方婶娘就拎一把炊壶,踮着一双小脚,下到河坡底下,从湖里打水上来,给海华德做湖水煮湖鱼。可是也不甚管用,海华德的眼圈变得愈加深浓,像戴了一副深色的眼镜。
豆豆说:“你放假休息几天吧,身体要紧啊,拖垮了,冯·李斯特先生会找我麻烦的。”
海华德接受了豆豆的建议。她把学校的事务交代了一下,独自乘上开往城陵矶的客船,顺洞庭湖而下,到迈可叔叔那里住了一个礼拜。迈可叔叔给了她最好的接待,每日里好吃好喝,亲自带她参观著名的三国遗址三江口、擂鼓台,还有长江中游第一港城陵矶万国大码头。
老关长一遍又一遍地说:“亲爱的海华德,我的宝贝,当年放暑假,我跟你爸爸一道游历德意志,你爸爸,还有你妈妈,对我那可真是叫好啊。我在你们家的城堡里住了整整一个礼拜……”
说起爸爸妈妈,海华德眼圈禁不住又湿了,瞬间她的思绪又飞越到莱茵河伤心的古堡里,飞越到曾经死死纠缠过她的梦魇里,她突然悲从中来,不能自制……吓得老关长赶快拉上她走进爵士乐响得正欢的海员俱乐部。
城陵矶万国大码头大兴盛的一九三五年,可能是城陵矶历史上最繁华的时期,也是岳阳航运业的鼎盛时期。人类自古以来就无限希冀的通江达海之梦,在这个时期,在这个地方,通过多少代岳阳人的奋发努力,得以美梦成真——每天港湾里停靠的中外船只有近千条,这里比汉口港还要繁华,还要洋气,外国人看上去比中国人还多。走进城陵矶,俨然走进了海华德小时候随父母旅行时到过的阿姆斯特丹。与城陵矶比,岳阳只是个小城镇;而黄沙湾,那就是典型的乡下了。有人讲,南京和上海的最新时装,这个月上架,下个月就可以在城陵矶的商场里看到了。
海华德很喜欢这里的海员俱乐部。巨大而豪华的跳舞厅里,有一支全部由欧洲人组成的爵士乐队,从下午到晚上,都在不停地演奏世界名曲和流行音乐。海华德偶然在这里听到一首中国古装电影《西厢记》的插曲《月圆花好》,顿觉心灵为之一振。她相信这是这个时代最好的中国歌曲,词好,曲子也好,明星周璇那甜得发腻的演唱更是万人迷。从此时起,这首歌曲伴随了她大半辈子。无论人前人后,她都把这首歌挂在嘴边,她实在是太喜欢这首歌了:
浮云散
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醉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软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
可是热情的迈可叔叔和他舒适的城陵矶海关,以及繁华时髦的城陵矶,也还是无法解开海华德的千千心结。相比之下,她还是愿意待在黄沙湾空荡荡的学校里。每当暮色降临的时候,她总是感觉到自己能够从苍茫的暮色里,看到冯·李斯特与自己一道,在校园内外翩翩行走的样子,听到冯·李斯特那对未来充满自信的、金属般嘹亮高亢的声音。
为了排遣这种巨大的郁闷,海华德把自己的精力发疯似的全部投入到工作学习当中。她教的每一个学生,也是她与冯·李斯特共同的学生,都从她这里得到了超乎师生之情的巨大爱抚,刷牙、洗头发、剪指甲、眼保健、女生的例假之类细枝末节的事情,她都样样管到。
她亲自用炭黑画笔给学生们设计的青色硬檐帽、卡其布青制服、黄铜扣的男装,白袜、绿裙、鱼肚色竹布大襟衫的女装,让本来就很精神的学生们,走出去更显得精致了,简直就成了岳阳城的一道新风景。这也让她颇有几分成就感和踏实感。她觉得照顾好学生,也就是照顾好了自己所爱的人。
春去秋来。在静静的等待中,海华德看见廊檐下的光与影,在树与树之间慢慢移动。寂寞恍如潮水般,将日子洗得愈加苍白。除了学生,她能投入的,只有汉语了。几个月来,她认识了一千多个汉字,还能够简单会话。豆豆开始指导她阅读《左传》《昭明文选》《红楼梦》《水浒传》之类中国古典名著以及李杜苏白的诗词了。
海华德对中国古典诗歌有着特殊的爱好,她觉得那种抑扬顿挫、朗朗上口的感觉特别有意思,就像唱歌一样。
实际上,中国的古典诗歌,就是供人“唱”而不是读的,自古以来,历代亦然。即使到了民国时期,抑或之后许久,岳阳地方上有一大批文化人,还在像唱歌一样唱诗,也不清楚他们的韵律来自哪里,还一个个唱得摇头晃脑有滋有味的。
清晨起床,海华德喜欢独自在鸟声啾啾的树林里,高声地朗诵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还有孟浩然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再就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等等。这些诗文的内容,她尚不甚了了,发音也谈不上标准,可是她觉得兴趣盎然,乐此不疲。
“诗词书画,自古不分家!”在豆豆的指点下,海华德对中国的书画也有了兴趣,她请豆豆给她在办公室里备齐了文房四宝,一有空就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累了就透过窗子,看窗外树枝上啾啾婉转的小鸟……
豆豆也能画几笔,山水虫鱼什么的。可是他有个不好的习惯,下笔之前,总喜欢把毛笔尖放到舌心里点一下,也不知道这样的习惯是怎么养成的。一幅画画完,舌头已经是五彩斑斓了,滑稽得很。
于是,海华德也不管什么老师不老师,一看见豆豆把笔尖朝嘴巴里送,就啪的一巴掌打过去,不是把毛笔打落到地板上,就是让毛笔在脸上、脖子上留下墨迹。几回下来,豆豆的这个坏毛病竟然被扭转过来,不再去舔毛笔尖了。豆豆自嘲地笑道:“弟子不必不如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