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觉得那氏看谭荣的眼光里好像充满了柔情,就是秀兰那不经意的一瞟也让杨氏感到一种异样感觉。她想到,谭荣独身一人一年多和两个女人常来常往,能没有男女之事?可又一想,谭荣一向对女人十分挑剔,非美人是不会动心的,难道他对这两个村姑也会动心?可话说回来,这地方哪有美人,男子憋闷久了会“饥不择食”,还管美人不美人。想到此,便仔细端详起秀兰、秀珍,见这二个女人丰满的身姿,壮实的屁股和大腿,想到这样女人能离得了男人?见了谭荣这般俊雅的男人能不动心?她又看了看自己单薄瘦弱的身子,想到自己从来到拉林整曰愁苦郁闷,对男女之事早就厌烦了,谭荣多次央求,她都不理睬,偶尔一两次也只是应付,草草了事,弄得二人不欢而散。夜间常听到谭荣长吁短叹,辗转反侧,心里虽觉得对不住他,可又实在无奈,如今想来,如此下去,早晚得出事,不觉心中又酸又苦又怕,禁不住又掉下泪来,赶紧用手擦去泪水。她望了一眼谭荣,见谭荣正拿着一本字帖看,见他不时偷眼望望这两个女人,那眼光分明有些色迷迷的。
谭荣见杨氏死死盯着自己看了一眼,那幽怨的目光中有一种从末有过的尖利和刻薄,心中不觉一颅。心想,难道一向敏感聪慧的杨氏发现了我和这两个女人的关系?他不敢看杨氏的眼睛,便赶紧没事人儿似地看起字帖来。
从早上一直忙到下午,两个孩子的新衣裳总算赶制完了,满族的规矩三十这天下午就要吃团圆饭了。这顿饭在满族人家里最重要,也最丰盛,无论在外有多么重要的事,也都得赶回家来和全家人一起吃这顿饭。
秀兰那氏告辞谭家便匆匆回家去了。
开饭前,家里男女主人要领着孩子祭祀祖宗板,小安子摆上香炉、盘子、烛台、酒杯等祭器,又摆上粘糕、馒头等祭品,谭荣、杨氏换上干净旗袍。
潭荣先焚香,然后小心翼翼地从祖宗匣子里取出谱页和黄绫子,把谱页挂在墙上,把黄绫子挂在谱页外边。这黄绫子是朝廷给立有战功的谭家祖先的奖赏。
谭荣率杨氏、两个孩子和小安子冲着祖宗匣子、谱页和黄绫子行三跪九叩大礼,然后又冲祖宗板下的悬挂的妈妈口袋行一跪三叩首礼。
谭荣取下妈妈口袋,从中取出阿玛的头发和额娘的内衣衣角,把它们放在胸前,禁不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阿玛、额娘,不孝的儿子在千里之外给您二老请安拜年了。”
杨氏想着自己的额娘,想着再也回不去京城内的家,也失声痛哭起来。
小安子劝了谭荣又劝杨氏:“二爷,二奶奶大过年的,你们老是哭多不吉利呀,别哭了,别哭了。”
劝完了谭荣夫妇,小安子从怀里掏出几挂鞭炮对谭林桂兰道:“走,放爆竹去。”
两个孩子髙高兴兴和小安子到院子里放爆竹,一边放,一边喊:“过年喽!过年喽!”这时所有屯子里的爆竹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放完爆竹,小安子领着两个孩子回屋,又和杨氏张罗起饭菜,满满摆了一坑桌。按满族习俗,这顿饭必须有四个象征吉祥的压桌小菜,四个小菜碟里分别装着鲜葱段、抢序菜、韭菜花儿、辣椒油。吃葱和芹菜是希望孩子聪阱,吃韭菜花儿和辣椒油是希望来年日子过得富裕,红火且长久。整条的红闷鲤鱼象征富贵有鱼,主食是年糕、萨其玛、小饽脖,还有两个汤,“飞龙闹海汤”和“珍珠丸子汤”。
谭荣想到,要是在京城,饭菜比这不知要丰盛多少,此时正是晚辈给长辈敬酒的时候,他们兄弟三人携夫人和孩子分别给阿玛额娘敬酒,说着拜年祝福的话,阿玛额娘慈祥地微笑着说些鼓励孩子们的话,一家人和和美美地有说有笑,可眼前却冷冷清清,自己和夫人怎么也打不起精神。
小安子给谭荣和杨氏下跪道:“奴才给二爷二奶奶拜年,二爷二奶奶吉祥。”
谭荣赶紧起身扶住小安子道:“快起来,快起来。”他仔细端详着小安子说道:“安子,你又黑又瘦,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小安子父母双亡,从小便卖给了谭家,从7岁时他就一直伺候谭荣至今,谭荣从未训斥过他,更别说打骂了,二人虽是主仆关系,但谭荣却一直把他当小兄弟看待。
小安子见谭荣声泪俱下,也含泪道:“二爷,您说哪儿的话,奴才若没有二爷的关爱,我这苦命的孩子也许早就饿死街头了,奴才能一直跟着您,伺候您,这是奴才的福分。”
谭荣捏着小安子的手道:“你都二十岁了,得给你张罗娶媳妇了。”
小安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言语。
天黑了,各家的索罗杆上都亮起了各式各样的灯笼,给寒冷的冬夜带来了一股暖意和喜庆。黑暗中许多灯笼四处游动,不时传来阵阵打闹,嘻笑声,那是年轻人和孩子们正在大街上结伙提着灯笼,到各家给长辈拜年。满族人的习俗,三十晚上在本屯给亲属拜年,初一便开始坐着大马爬犁到外屯去拜年。
老关头的儿子兴高采烈地跑来,进门就给谭荣和杨氏打个了千道:“给二爷二奶奶拜年,我阿玛说请您全家到我家去热闹热闹呢。”
谭荣本没心思去,想到平日老关头一家对自己的照顾,应该去给老关头这个长辈去拜个年。杨氏无精打彩地对谭荣说道:“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小安子忙说道:“二奶奶去吧,去散散心,别老在家憋闷着,我一人看家。”
两个孩子拉着杨氏磨着:“额娘一起去,额娘一起去。”杨氏无奈,只得被孩子们硬拉着走出家门。
屯子里真热闹,孩子们欢快地四处乱跑,到处是灯笼,家家屋里不时传出欢声笑语,人们互相打千儿拜年。可是越热闹谭荣心里就越觉得苦寒和孤寂,京城过年的热闹情形老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挥之不去。真是每逢佳节倍思亲,此时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思念京城,思念阿玛、
额娘和哥哥。想到此,又禁不住流起泪来,天黑谁也看不见,他便让眼泪畅快流躺着……
老关头在索罗杆两边的马槽前给马喂开水和炸米(油炸的大黄米和高粱米),一边喂,一边拍着马头叨念着:“劳累一年了,给你吃点好吃的,也好好过个年吧。”说着又给马背搭上褥套,为马御寒。满族人爱马敬马,农家门前都有吊马桩子,农休之时把耕马吊起来给马扫灰尘,梳鬃毛,削蹄甲,对老弱病残的马要牵出去遛遛。过年时从腊月三十晚到正月初五晚上都要给马喂开水和炸米。如果是“它合马”(萨满敬的祭马)就不许女人骑,套车也不准女人坐。
“关爷,给您老拜年了!”老关头猛一回头,见谭荣一家来了,立刻喜笑颜开地裂着大嘴哈哈笑道:“哎呀,来了来了,给你们拜年,拜年。”
谭荣上前打了千儿,杨氏行蹲安礼,老关头呵呵笑着,一手拉着谭荣,一手拉着杨氏的手道:“进屋去,进屋去。”
老关头的老伴、秀兰、那氏听见话声,也都从屋里出来,热情地招呼,互相行礼拜年。秀兰穿着新旗袍,旗袍左领口,大襟边和袖口镶花边,旗袍大襟的纽扣上挂着一个鲜艳的香荷包,乌黑的大辫子梳理得整整齐齐,耳朵上戴着“一耳三环”(满族妇女喜欢戴耳环,女孩子出生后母亲就在女孩耳唇上扎三个环孔,成年时要戴上三个耳环),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她笑眯眯地给谭荣和杨氏行蹲安礼道:“给谭爷二奶奶拜年。”
那氏把平日梳得“疙瘩鬏”改成了“架子头”,又别上一个“扁方”(满族妇女的一种头钗)和一根“麻花钗”,脸上敷了淡淡胭脂,显得更加温柔和娇艳。她深情地望了一眼谭荣,那眼神贪婪而毫无掩饰,像要把谭荣吃了一样,杨氏见状,心中一颤,感到胸口又酸又痛。
屋里炕桌上码放着整整齐齐“哎吉格饽”(饺子)。满族讲究码放饺子必须横竖成行,意在来年财路四通八达,忌讳摆成圆圈,包的饺子必须有褶,不包光边的“和尚头”,意思是忌日子过秃了,包饺子时还包上一个带铜钱的,一个带黑木炭喳子的饺子,谁吃到了铜钱饺子就会交好运,吉利发财,谁吃了黑木炭喳子的饺子就表示运气不好,要加小心。
老关头乐呵呵地指着炕桌上的饺子说:“瞧,接神饭都预备好了,等会儿咱们煮元宝(煮饺子)。”
老关头招呼谭荣一家吃炕上放着的冻梨、炒瓜子、花生和糖块。老关头的儿子带着谭林、桂兰拿着灯笼在院子玩。
大伙吃着、聊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半夜,老关头道:“财神爷要下界了,谭爷咱俩和孩子们到院子里去叩拜财神爷吧。女人们都在炕上别下地。”按满族的规矩,年三十儿晚上接神时,女人不能下地,生怕她们的不洁之身冲了财路。
老关头和谭荣来到院子里,走到院中间的天地桌旁、老关头把天地桌上的香点燃,然后虔诚地望空叩拜,嘴里用满语叨念着,意思是希望财神爷来自己家,给子孙后代带来富贵和吉祥。谭荣也学着老关头的样子望空叩拜,可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空荡荡地。
老关头叩拜完了,乐呵呵地指着院子里早已准备好的柴禾说道:“孩子们,往屋里抱柴禾,这叫往屋抱财。”孩子们嘻笑着每人抱了一捆柴禾搬进屋里。
吃完年夜饭,孩子们又拎着灯笼走东家串西家地玩去了,女人们就在炕上玩“嘎拉哈”。男人们坐在一起聊天,三十儿晚上这一夜不能睡,要守岁。老人说一宿不睡的人,一年都精神。
秀兰兴高彩烈地对扬氏和姐姐说:“咱们玩嘎拉哈吧。”说着从炕琴中取出一个小布袋,倒出一堆羊嘎拉哈。
这嘎拉哈是满族女孩的最喜欢的一种炕头游戏,嘎拉哈是动物大腿和胫骨相连的一块骨头经过蒸煮去肉脱脂后制成。有羊嘎拉哈、熊嘎拉哈、猪嘎拉哈和狍子嘎拉哈,粗大的是熊嘎拉哈,小巧玲珑的是狍子嘎拉哈,常见的是猪嘎拉哈和羊嘎拉哈。
秀兰道:“二奶奶,怎么个玩法?是玩‘满徒’还是‘拉大车’,还是‘摆正’?”
杨氏小时候在京城常玩嘎拉哈,但好像只是一种玩法,如今也想不起来如何玩了,听秀兰说有三种玩法就有些蒙了。
秀兰道:“二奶奶,你们京城怎么个玩法?”
杨氏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也想不起来,好像是这样玩。”说着做了样子。
秀兰马上说:“噢,这就是‘满徒’玩法。”说着用一只手把“钱码砣”(用铜钱串成一个小圆圈)高高抛起,又用这只手把表面相同的嘎拉哈拾起来,还用这只手去接正在往下落的“钱码砣”。她做得那么轻巧,熟练而认真。
那氏埋怨道:“别你自己玩,让二奶奶玩。”
秀兰马上递给杨氏道:“二奶奶玩。”
杨氏笑道:“我真忘了怎么玩了。”说着便学着秀兰的样子,抛起“钱码砣”,又去翻嘎拉哈,没翻好,嘎拉哈就掉在炕上了。来回做了几次也不行,逗得秀兰那氏哈哈大笑,杨氏也笑得倒在炕上流出了眼泪,也不知道是笑的,还是伤心落泪。
后半夜,杨氏实在支持不住便睡着了。大年初一一早,谭荣和杨氏要回家,老关头执意不肯,硬拉他们说吃了晚饭再走。
傍晚,一阵鞭炮之后,各家该吃大年初一的晚饭了。这顿饭,是以“燕子脖脖”和鸡为主。按满族习俗,正月里历来有“一鸡,二鸭,猫三,狗四,猪五,羊六,人七,谷八,九果,十菜”之说。俗话道:“三十无鱼不成宴,初一无鸡不成席。”
在老关头家吃了晚饭,谭荣和杨氏执意告辞,回到自己家中,一进屋见小安子呆呆坐着,屋里显得分外冷清和空寂,三人坐了一会儿,就各自睡了。
正月十五这天,谭荣正在扫院子,忽听街上许多人在吵吵嚷嚷,嘻笑打闹,忙跑出去一看,见人们正在互相往脸上抹黑黑的东西,一边抹,一边笑,一边打闹。
不远处,老关头秀兰那氏向谭荣走来,边走边喊:“谭爷,来‘打墨画儿’喽。”
说话间,三人走到谭荣面前,谭荣见三人脸上都抹得左一块黑右一块黑,那氏一下又给谭荣脸上抹了一下,谭荣吓了一跳,秀兰和那氏便哈哈大笑起来。老关头道:“这是咱满族的风俗,正月十五十六两天,满族人不分辈分,不论男女,都可用锅底灰或者木碳,相互往脸上涂抹,叫做‘打墨画儿’,也叫‘坐吉祥’,是祈求吉祥之意,老辈儿人说,小麦常因为阴冷而起黑丹,为祈求天神驱逐瘟神,就形成了这么个打墨画儿的习俗。”
听见笑声,杨氏小安子和孩子们都走出屋子,见老关头谭荣等人脸上都黑黑的,先是一楞,随后便笑弯了腰。
老关头上前对杨氏说明了原由道:“二奶奶,我也给您抹两下,求个吉祥。”说着,轻轻在杨氏脸上抹了两下,杨氏不好意思地笑着跑回屋里。
院子里的人又嘻嘻哈哈地互相抹起来,秀兰给谭荣抹,谭荣笑着给秀兰抹,两人你推我搡,无意间谭荣推了一下秀兰的乳房,秀兰脸红了一下,秀兰假装生气,扑到谭荣身上,又给他脸上抹了不少“锅底黑”。谭荣见老关头、那氏、小安子和孩子们正嘻嘻哈哈地互相抹得正欢,便顺势在秀兰身上乱摸乱揉了一通。
众人闹够了,便进屋聊天。秀兰道:“二奶奶,今晚咱们一起去‘走百病’吧。”
杨氏莫名其妙地问道:“什么是‘走百病’?”
老关头乐呵呵地说道:“二奶奶,正月十六这天晚上,咱们满族女人有成群结队上街‘走百病脱晦气’的习俗,今晚二奶奶和秀兰秀珍一起去吧,我们先回去了。”
谭荣道:“不行,关爷,今天都在我这儿吃。”
老关头道:“好,今儿个就在谭爷家聚聚。”说着,众人便张罗着饭菜。
吃罢晚饭,杨氏带着孩子和秀兰那氏出去“走百病”。老关头说要串亲戚,告辞了,小安子找人去下“满洲旗”去了。谭荣一人在家,觉得心里空荡荡地,六神无主,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索性取出笔墨纸砚画起画来,他画了一幅“墨菊”,觉得太俗媚,就撕了,又拿出自己珍爱的宋代大书法家米芾的《米襄阳辩法真迹》。他推崇米芾的行书,笔势恣肆,锋芒爽利,风骨自然超逸,气韵生动。他临写了几笔,又觉索然无味,便取出自己在京城写得取名《丹凤景》的诗集,细细品味,自鸣得意,转而又深感惆怅郁闷,想自己满脑子才学,一表人材,却落得在山野中一农夫的下场,老死于此,永无出头之日,不禁潸然泪下,便提笔写下:
翩翻浊世佳公子,才调风流似玉溪。
袖底九天丹凤集,朝阳出海一声啼。
刚写到这儿,忽听有人叫“二奶奶”,接着秀兰风风火火跑进屋来问道:“谭爷,二奶奶回来了吗?”
谭荣道:“没有啊,出什么事了?”
秀兰道:“没有,我和二奶奶、我姐走散了,我以为他们先回来了。”秀兰见只有谭荣一人在家,犹豫了一下道:“那我先回家了。”谭荣一把拉住秀兰的手道:“好妹妹,陪我一会儿。”
秀兰见谭荣眼睛湿润润的,便惊奇道:“谭爷,你哭了?”
谭荣一下子抱住秀兰道:“好妹妹,我心里好苦啊。”
秀兰仰着脸问道:“有吃有喝的,大人孩子陪着你,还有什么苦啊?”
谭荣望着秀兰那双像清莹的湖水一样纯净清澈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禁不住轻轻地吻了吻她,他闻到了从秀兰衣领口飘出的清香,那是一股令人陶醉,没有脂粉香的、纯洁的山野里馨香,骤然兴奋起来,禁不住在秀兰的身上乱摸起来。秀兰轻轻推开谭荣,眼泪汪汪地说道:“谭爷,我打心眼儿里喜欢你,可我不能对不起二奶奶。”说罢便像一只小鸟一样飞走了。
这天,拉林有个大集,杨氏想去赶集散散心,顺便买点布料、山货什么的。两个孩子也吵着去,谭荣便叫小安子一起陪着去了。
外面寒风刺骨,屋内却温暖如春,谭荣把火炕烧得热热的,又把火盆放在炕边,取出名人字画画册和碑帖细细品味,当他完全沉浸其中时,竟发现了以往在京城时从未感觉到的韵味,因而悟到只有脱离尘市的浮躁,才能真正领悟先人笔墨之神韵所在。
谭荣正看得人神,猛然听得有人唤道:“二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