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花门内便是内宅,门内有一屏风,使垂花门内有一种神秘感。进了垂花门便是正院,正房北屋是索力阿玛额娘住的,阿玛已死,如今只是额娘索赵氏住着。西厢房是索录和媳妇住的,东厢房是索力一家住着。正房前种着夹竹桃和石榴树,院子里面东西两个角各有一棵杏树,一棵海棠树。垂花门两侧有装饰彩画和抄手的游廊,整个院子显得富贵而优雅。可今天却显得有些冷寂和不安,仆人们都沉着脸,低头来低头去,不敢大声说话儿。
西厢房内,索录和索力分别坐在条几前的八仙桌的两旁,二人相对无言。索录的太太关伶氏站在旁边暗自高兴,他早就烦索力了,多次向索录甩闲话说,索力整日游手好闲,什么事不干,擎着我们养他们一家子,这次听说索力要去拉林,心里可去了一块心病。
索录看了一眼索力,见他没事人似的,既不悲伤,也不慌乱,他深知自己的弟弟既聪明,又心狠手辣,是个干大事的料,可就是没用在正道上。毕竟是自己的手足兄弟,眼瞧着就要分离,相距千里,不免心里一阵酸楚。
索录说:“兄弟,这京城的闲散旗人去东北拉林是圣旨,没有办法。听说这次去拉林,朝廷要派一些官兵去护送,这些官兵也和闲散旗人一起到拉林屯垦戍边。我就托了些人,送了不少孝敬,花了些银子,给你从这些护送的官兵里谋了个虚职晓骑校的缺,这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可也有一点朝廷的俸银,到了拉林还要给你们分地、分房,分牛。朝廷都作了安置,我想不会太受罪。”
索力毫无表情地说:“多谢哥哥费心,我走以后,照顾额娘和我太太、孩子的事儿,就托付哥哥和嫂子了。”
关侈氏忙说:“兄弟放心,我和你哥哥会好好照顾弟妹和孩子的。”
索力瞟了一眼关侈氏,对索录说:“哥,没几天就走了,我先收拾收拾去。”
索力来到北屋额娘的房里,索力的额娘索赵氏已半身不遂多年,可还能走动,浑身上下十分干净利落,一尘不染,花白的头发一丝不乱,油亮油亮的,显然是抹了头油的。老太太一双圆眼炯炯有神,好像一眼就能把人看透。瘦长脸两边的脸蛋子总是嘟噜着,显得很凶狠。
索力给额娘请了安,说道:“额娘,孩儿我过几天就走了,您老人家以后要多保重,孩儿不能在您身边尽孝了。”说着便低下头,鼻子边有些酸,只有在额娘身边,他才没有什么掩饰。
索赵氏梗着脖子瞪着眼睛说道:“一个大小伙子,别那么怂头缩脑的,打起精神来,没什么了不起的,哪的黄土不埋人哪。东北拉林那地方是咱们满人祖宗的发祥地,咱们旗人就是从那打进关内的。咱们老祖宗能在那活儿着,你怎么就不能!有出息的人到哪都能干出点事来!年轻人到外面闯荡闯荡没坏处,我你没惦记着,我还能活几天,你把自己料理好了,干出有出息的事就是对我孝敬了。”
索力从额娘屋里出来,天已经黑了,他回到自己的屋里,太太索富氏已搂着四岁的女儿睡了,索力和索富氏婚后不久就吵吵闹闹,索力急了,抬手就打,张嘴就骂,挨打挨骂还不许索富氏哭。索力常几天不归,要不就找一帮纨跨子弟在家里大吃大喝,胡闹一气儿。得知索力要走的事,起先觉得很庆幸,这个魔鬼可滚蛋了,可过后心里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是毕竟有些夫妻之情,舍不得?还是怕他走了受人气,还是怕独守空房的孤寂,她自己也说不清,只是搂着女儿独自流泪。
乾隆九年农历八月二十八日这天,京城顺天府宛平县草帽胡同人山人海,1000多个即将去东北拉林的京城闲散和送别的亲人们把草帽胡同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呼呼的秋风和呜呜的哭声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哭声,哪是风声。
老天爷可能被这场面感动了,阴沉着脸,没有一丝笑容。他想用风声抚平人们的愁容,或吹干他们的泪水,然而却是徒劳。随着出发时间的临近,男人们像牛叫一般的震天撼地哭声企图掩盖了女人和孩子们尖厉的哭嚎声,结果却被越来越凄厉和刺耳的女人和孩子们哭声撕裂的支离破碎……
谭刚和谭荣纷纷跪在阿妈和额娘身前,谭刚仰着头声泪俱下的对阿玛说:“阿玛,孩儿平日净惹您生气操心,您老养育我近二十年,如今一别,怕再也不能在二老身边尽孝了,只求阿妈能多保重,不必惦念孩儿。”
谭德林早已老泪纵横,他双手扶起谭刚说道:“我的儿,阿玛平日训斥你,都是为了你好。”谭刚流着泪,不住点头:“儿知道,儿知谭德林又说:“儿啊,以后就靠你自己照顾自己了,这千里之遥,我和你额娘是无能为力了,你要好自为之,千万不可鲁莽行事,害了自己,别让我们担心呀。”
谭德林猛地把谭刚和谭荣的头抱在自己胸前,哭喊道:“儿啊!我的儿啊!”然后,他转身从仆人小安子的手里,拿过一个雕刻精美的红木匣子,对谭荣谭刚道:“这是咱家的祖宗匣子,家里有一个,这时我为你们兄弟复制的,里面有咱家的谱页、谱图,咱家祖辈的名字都在上面,你们以后有了儿子,有了孙子要一一记在谱页上的。”然后,他猛地抽出腰刀,从头上抓了一缕头发,“咔嚓”一下斩下这缕头发,把它放在祖宗匣子里,含泪道:“儿啊,阿玛放了这缕头发,头发里有阿玛的心,它永远陪着你们。”说罢用颤巍巍的双手递了过来,谭荣接过祖宗匣子,把它紧紧抱在怀里。
早已哭得像个泪人的谭赵氏,搂过谭刚谭荣的头,哭喊道:“儿啊,我的心肝啊,你们走了,额娘可怎么活呀!”
谭荣紧紧依偎在额娘怀里,他好像又闻到了孩提时母亲身上的乳香,乳香使他感到安慰,感到踏实,感到温暖。他真想这么永远依偎在额娘怀里,哪也不去。
拉林佐领奇图科招呼大伙儿上路了,谭荣和谭刚从额娘怀里钻出来,又双双跪下给阿玛、额娘磕了三个头。谭赵氏从身上取出一个“妈妈口袋”。
满族人供养妈妈口袋是为了纪念李妈妈。李妈妈是明朝末年山海关总兵李成梁的夫人。据民间传说,努尔哈赤在未统一女真部落前,曾在李成梁家里当仆人,因故李成梁要杀努尔哈赤。李夫人得知后,私自将努尔哈赤放走,自己也悬梁自尽。努尔哈赤登上汗位后,为感谢夫人的救命之恩,就追封李夫人为李妈妈和祖宗一样供养起来。
妈妈口袋是由黄布制成的,长约5。公分,宽约4。公分,里面装有一根长2丈5尺左右的一根红线,名叫“子孙绳”,“子孙绳”上挂着各家孩子的锁绳,把小孩锁在“李妈妈”的“子孙绳”上,求得李妈妈的保佑。锁绳是用青、蓝、白三色的棉花拧成的有大拇指粗的线绳,用小白布条写上自家孩子的名字,拴在锁绳上,然后把锁绳拴在“子孙绳”上,小孩到结婚时,必须举行开锁仪式才能结婚。
谭赵氏哽咽道:“你们要把这妈妈口袋带上,以后有了孩子一定要在‘子孙绳’上挂锁绳”。
“阿玛!”突然传来一声孩子的尖叫,原来是谭荣的儿子谭林挣脱了丫头翠红的手,哭喊着奔到谭荣身边来,丫头怀里抱着的女儿桂兰也大哭起来,在丫头怀里打挺要下来。杨氏赶忙从丫头怀里抱过桂兰向谭荣走来。
谭荣泪流满面蹲下身,抱着谭林。谭林用一双小手捧着谭荣的脸说:“阿玛,你去哪儿,怎么不带我去?”谭荣努力微笑着说:“阿玛去很远的地方,不能带小孩儿去。”
“那你还回来吗?”
谭荣含泪点点头。
“阿玛抱。”桂兰在杨氏怀里,像谭荣伸出一双小手哭喊着。
谭荣再也控制不住了,他一下把杨氏和杨氏怀中的桂兰一起抱住呜呜地哭了,三个人挤在一起,哭成一片。
谭荣谭刚正准备起身,只见额娘谭赵氏跌跌撞撞的挤过来,掀起衣襟,从内衣上拼命扯下两块衣角,递给谭荣、谭刚。“儿啊,额娘保佑你们,你们把它带在身上吧。”说完就哭昏过去。
不远处,永辉和永秀父子也在抱头痛哭,永辉递给永秀一个小布包说道:“孩子,这是咱家所有的积蓄,就这点银两,你拿去用吧。包里还有一件你额娘活着时穿过的缎子面小袄,你留着当个念想吧。”二妞扶着永生走到永秀身边,自从永生被打后,身体一直很虚弱。他拉着永秀的手道;“兄弟,保重吧。”
二妞把一对银手镯,递给永秀哭着说道:“哥,这是额娘留给我做嫁妆的,你拿着吧,或许能有个用处。”
两个甲兵过来催促永秀:“喂,到时辰了,该上路了,走吧,走吧!”一边说,一边拉永秀,一直不说话只是低头哭泣的永秀,突然直瞪瞪看着阿玛、哥哥和妹妹二妞。平日里那双像大姑娘一样害羞的眼睛,突然变得又大又亮,眼珠子往外努着,那目光像两把钩子似的,想要把什么钩住。
永秀随着两个甲兵往前走了几步,突然他猛地转过身,跪到永辉面前,抱着他的双腿哭喊道:“阿玛,我不想去啊!真不想去啊。去了就再也见不到您了,您去求求他们,别让我去了,啊,阿玛。”永辉泪流满面地抱着永秀的头,哆嗦着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个甲兵又过来催促,永生用力摆开永秀的手说道:“兄弟,认命吧。这是皇上的旨意,谁也不能违抗呀。”永秀被两个甲兵押着,一步一回头的走了。
谭刚扶着昏昏沉沉的谭荣向即将启程的队伍走去。突然,一声尖利的叫声:“三爷!”让谭刚下了一跳。谭刚猛一回头,见二妞向自己狂奔过来。
二妞一下子扑到谭刚怀里,在他耳边哭着说:“三爷,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无论什么时候,我都等着你。”谭刚见二妞几天工夫不见,已经像个大姑娘了,眼前那种羞涩天真全没了。
“可别呀,二妞,我这一走说不定就没日子回来了,你要等我就把你耽误了。”
二妞满含泪水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谭刚,猛地抓起谭刚的胳膊,用力咬了一口,说了句:“记着我!”就跑了。谭刚望着远去的二妞,叹了口气,他撩起袖子,看到胳膊上有两排整整齐齐的小牙印,他在牙印上亲了一口,眼泪便刷地流了下来。
索力一身戎装,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不时用手摸摸腰上系着象征觉罗贵族的“红带子”,傲视着眼前哭哭啼啼、难舍难分的人们。他不让家人送他,他只是在今天早上到北屋正房西墙的祖宗板上供养的祖宗匣子和阿玛的画像前磕了三个头,然后到额娘房里,给额娘磕了三个头说:“额娘,我走了!”索赵氏仔细地上下打量着儿子,说道:“孩子,到我跟前来。”
索力走到她跟前,他看到额娘充满泪水的眼睛里,流落出一种从没有过的慈爱和恋恋不舍的目光。他从小从未得到过额娘的亲昵和爱抚,更没有像别的孩子一样,依偎在额娘怀里撒过娇,他总认为额娘就像男人一样,如今额娘的抚爱反倒让他觉得别扭。
索赵氏仔细地摸了摸索力的头发、脸蛋儿、鼻子,然后又盯着他看里一会儿,便猛地一推他说道:“走吧,孩子,别给祖宗丢脸,自己去闯荡吧。”然后,扭过脸去,向索力摆了摆手。索力走出额娘屋里,到哥哥索录屋里和哥嫂道别,坚持不让他们送他。
当他走到大门口,见太太抱着女儿秋雯站在那,他走过去对太太说:“回屋去吧,谁也别送。”他想抱抱女儿,可女儿扭着身子不让他抱。也是,他很少抱过女儿,更极少亲近女儿,女儿对他很陌生,也有些怕他。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用那双陌生的胆怯的眼神看着他。索力叹了口气,扭头走了。
拉林副督统巴尔品亲自来到京城,带领一百多名官兵护送这批闲散旗人去拉林。
一千多人的队伍加上马车浩浩荡荡走在京城的大路上。路上的行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纷纷议论着:“这些甲兵押着的人是不是充军的?”
“不对呀,充军还能坐马车?也没穿囚服呀!”
“是不是旗人的军队呀?”
“是军队怎么这么多人没穿军服呀?”
谭荣身穿大襟马褂,脚上穿着青布千层底鞋,蜷缩在马车里,小厮小安子在马车旁走着,这次去拉林,谭荣的额娘一定让小安子跟上,可以照顾谭荣和谭刚。
到今个儿,谭荣还觉得自己像做梦一样,当他随着队伍朝城外走时,看着热闹的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突然觉得京城格外亲切,温馨,大街两旁大小店铺都忙着做生意,似乎没人注意他们,有的过路人用莫名其妙的眼光看着他们,也有人冲他们笑,那笑有些幸灾乐祸,好像在说:“回你们老家去吧。”
一股炖肘子和酒香混合的香味冲进了谭荣的鼻子,他想那可能是名饭庄燕春堂的砂锅白肉和炖肘子。大街两旁的大小饭庄、饭馆都很热闹,尤其是谭荣平时最爱吃的满洲吃食:像满洲饽饽、豆面卷子、加馅烧饼,今天觉得更香了,更让人眼馋。谭荣心想,这些吃食以后就吃不着了。
出了朝阳门,已经是黄昏了,城外的秋风冷飕飕的,让谭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缩了缩头,把身子蜷得更紧了。他禁不住回头望了望城门,突然觉得京城就像女人身上的香荷包,华丽而温软,又像个艳丽的窑姐儿,充满了诱惑,在满足了你的同时,又掏空了你的身子,可是你怎么也抗拒不了她的诱惑,仍旧对她爱不释手。
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朦胧起来,阵阵冷风夹杂着黄土往人脸上扑。谭荣看着那些被风吹得四处飘散,在空中摇摇晃晃的枯叶,觉得自己就像这枯叶,不知飘向何方,他觉得心里没着没落儿,空荡荡的。他每当心里憋闷、失落或者恐慌时,就不由自主地想酒和女人。只有酒和女人才能让他忘掉一切,到那个朦朦胧胧的极乐世界里去,尽管是一场空,稍纵即逝。
出了山海关,天儿越来越冷。为了赶路,一路食宿赶到哪儿算哪,有时赶到沿途释站食宿,有时路过小村小镇歇息。
一晃走了一个来月了,这天中午队伍来到吉林的一个小驿站,谭刚忙着喂马,饮马。他满脸污垢,前额的头发老长,辫子蓬松,脏了吧唧都快擀毡了。
当地民人,看着这些人蓬头垢面的,还以为他们是犯人,都不敢和他们说话。
谭荣每到一处,都要用铜脸盆从水井里打来一盆水,仔细擦洗脸和胳膊,晚上就脱了外衣,擦身子,然后换上干净内衣,刚走了半个月,干净内衣就换完了,他就让小安子把脏内衣洗干净,放到车篷上晾干。他那白净的脸被晒得黑红黑红的。
队伍开饭了,小安子取出碗筷,给谭荣、谭刚盛上饭。谭荣从身上取出一个长布套,从里面抽出一对象牙筷子,这对象牙筷子是他专用的,在京城家里吃饭,他一直都是使这双筷子。
今儿的饭是小米饭,说是饭,又像是稀粥。每个人发了一根咸菜。谭刚和小安子狼吞虎咽的吃完了,谭荣吃了两口,皱了皱眉,放下碗说道:“这饭都夹生了,没法吃!”他咬了一口咸菜又说道:“这咸菜出咸出咸的,打死卖盐的了。”他看了看手中的象牙筷子说:“可惜我这双筷子。”他向四周寻摸了一下:“小安子,你去四周寻摸寻摸,跟村民买只小鸡,咱们找点儿树枝烤着吃。”
谭刚说:“得了,哥,这儿离村子还远着呢,小安子一路尽走着,累得贼死,等会还得赶路,再者说,买回来咱们也不会做呀,哥你就将就点吧。”
谭荣叹了口气道:“唉,走了一个来月了,一点儿荤腥没见,这肚子忒素了。”
中午歇了一会儿,这大队人马就赶路了。
天已黑了,还没赶到下一个驿站。大伙儿都嚷嚷走不动了,在地上走的累得东倒西歪的,坐在马车上的也嚷道:“快把屁股颠成八瓣了。”马也越走越慢,有的马再打也不动了。
走在队伍中间的拉林佐领见状,便策马赶到前面,向副都统巴尔品说道:“大人,大伙实在走不动了,可否再歇息一会儿?”巴尔品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