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壁后立着一棵碗口粗的一丈多高的木杆子，满语叫“索罗杆”，就是“神杆”。传说，“索罗杆”是太祖努尔哈赤放牛时用的“索拨罗棍”。杆子顶端套一块猪锁子骨，在其下方安放一个锡碗，有的用铁腕，也有用木碗的。碗里放些从猪身上各部位割下来的肉，或者猪下水，满语叫“活纳伊”，用来供奉“灵鹊”、“神鸦”享用的。神杆下放三块石头，是祭“神杆”时专用来支煮肉锅的，称“神石”。神石也是神物，平时放在那里不能随意挪动或坐在上面。谭荣感叹，老祖宗的东西在京城越来越少了，在这边远地方倒保留得极好。
神杆后便是老关头的三间满族老屋了。满族老屋都是腰间开风门的，腰间做厨房，叫外屋。
秀兰一进门便喊道：“阿玛，来客啦。”
老关头“咳”了一声，便走了出来。谭荣见这老关头面相不过五十出头，高大魁梧。
那氏忙上前道：“阿玛，这是京城来的谭爷。”
谭荣连忙上前打了个千儿，老关头忙上前扶起谭荣，呵呵笑道：“早就听说，京城要来人，一路上辛苦吧，来，来，进屋。”
老关头拉着谭荣的手，把他让到东屋里间，大声说道：“上炕，上炕暖和暖和。”
谭荣知道，满族人到哪也是礼大，规矩大，说道多。他规规矩矩地坐在北炕沿边上，老关头说：“快上炕，别客气，别客气。”
谭刚只好上了炕，坑上放着一个小炕桌，他和老关头盘腿坐着。火坑烧得很热，谭刚立刻感到浑身暖烘烘的，三个多月了，他头一回感到有了家的温暖。
谭刚见着满族老屋陈设十分简洁，屋内没有桌椅，炕上除了那个炕桌，南北两炕的最西头，各摆了一口高三四尺，长五尺的大炕柜，俗称“炕琴”。这炕琴为两开门，这在京城已很少见了，他记得小时额娘的炕上好像有一个。柜里分上下九格，存放家人穿用的衣物、钱财，平时老锁着。
谭荣仔细打量着炕琴，只见柜门上，有铜合页，梅型铜垫、铜老鸹鼻、铜栓、大黄铜锁。柜面上刷着老红油漆，上面画着金色的花鸟鱼虫，吉祥图案，名人诗句。炕琴上摆放着用床单盖着的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那炕琴擦得程亮，整个屋内十分简洁，干净利落。那炕上的小八仙桌虽已破旧，却被擦得连木纹都清晰可见。
老关头喊了声：“给谭爷准备饭菜，我们爷俩喝两盅。”
谭荣忙说：“不妥，不妥，头次来您家就吃饭，太没规矩了。”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却恨不得马上就吃。
老关头道：“谭爷错矣，要说咱满人的规矩可是十分好客的。我们是坐根满族，一直在这里生息，这地界是咱满洲人的发祥地，早年间这地界偏远，千里沃野洪荒，旅途中几乎没有市井，也没什么客栈、旅店什么的。当时，凡是出门的人不用带粮食，路遇人家进门就可以吃住。主人必热情相待，也不回避内眷。尽出所有，吃住自便，离开时也不必留报酬，只需和男主人行碰肩礼表示谢意就行了。就是路人走到哪家，正赶上主人不在家，即可自行动手做饭吃，食后物放原处，给收拾利索了，临行时用一把草放在门前，草梢指着所去的方向，主人回来发现有客人来过，虽未亲自招待，也会觉得荣幸。怎么满洲人人了关，到了京城倒变得生分了？”
正说着那氏端上来四个压桌碟。满族待客，放好桌子后要献上四个压桌碟，这是老祖宗留下来一直不变的规矩。四个小碟分别放着四样小菜或者佐料，今儿这四个压桌碟里放的是韭菜花、大酱、芥菜疙瘩丝拌辣椒油和咸土豆丝。
接着秀兰又笑咪咪地抱上来一罐酒，随手拿了两个大碗，老关头说：“这是咱满洲人常喝的米儿酒，谭爷在京城可常喝？”
“小时记得喝过，如今京城已很少见了。”
“谭爷可知这酒是怎么做的？”
“晚辈不知，请教关爷。”
“先把黄米煮烂晾凉，再把甜曲用净水泡开研细，把煮好的米用净水搅拌均匀，兑人曲子，盛在瓷罐里封严，几天后启封，舀净上层浮着的‘蒙头’，再封严，过几天就能喝了。来、来、尝尝，尝尝。”老关爷说着给谭荣和自个儿各倒了一碗酒。
“那晚辈就不客气了。”谭荣喝了一大口，觉得清甜爽口，一股淡淡的酒香在嘴中和鼻子里飘散。
“怎么样？”老关头说。
“好喝，好喝。”谭荣赞不绝口。
“吃菜！吃菜！”老关头大声招呼。
谭荣恨不得一下子就把这四碟菜全吞下去，可表面上还得摆着京城里来的，见过大世面的架势，用筷子轻轻夹了几口菜，便放下了。
这时，老关头的老拌关佳氏、那氏和秀兰各捧几大碗热气腾腾的菜团子进来。老关头指着关佳氏道：“这是贱内。”谭荣忙要起身行礼，被老关头按住了说：“免礼，免礼。”
关佳氏也忙说：“谭爷别客气，咱这山野之地也没有精细吃食，做几样咱们满洲家常菜，您将就着吃点儿。”
四大碗菜头一个是“杀猪菜”，就是白肉血肠烩酸菜。用猪腰排，肋条上的五花肉，煮熟后切成薄片。血肠是把猪血勾芡好灌入猪肠中煮熟，然后切成厚片和五花肉、酸菜一起炖，吃时蘸蒜酱，香味扑鼻，肥二是烀肘子，将猪射子插在铁叉上，用炭火将皮灿的金黄，放入清水中泡一阵子，然后刷洗干净，放入锅中加花椒、大料等佐料炖，吃时蘸韭菜花、辣椒油、蒜酱，又肥又香。
再就是小鸡炖蘑菇和小豆腐。这小豆腐是东北满洲最流行的吃食。把大豆洗净碾碎，加适量干菜和水入锅煮熟，冬天握成团状放在屋外冷冻，吃时放锅内加热，拌酱吃。
看着满桌上的菜，谭荣觉得真有点眼晕，便问道：“关爷，你们平日也是这样吃法？”
秀兰笑着说：“平日这么吃还了得，这些菜只有过节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呢。”
老关头看了一眼秀兰说道：“别瞎说。”
谭荣听罢，不觉心头一热，想到对素不相识之人竟如此热心，把自己年节舍不得吃的好东西拿给别人享用，可见这地界的满人还保存着老祖宗的豪爽热心肠，反而感叹京城满人之间的淡漠，有的还尖酸刻薄、斤斤计较。
老关头和谭荣盘腿坐在炕上的小八仙桌旁吃着、喝着，关佳氏、那氏、秀兰垂手待立一旁，伺候着。满族人的规矩，家里来了客人，女人都要在一旁伺候，这叫“站桌”。给客人盛菜都要大碗大盘，盛得满满的。可盛饭最忌讳用大碗，要用小巧玲球的小碗，吃一碗盛一碗，而且每次盛饭还不能盛满，满碗意味着懒惰，慢待客人，好像是催促客人快吃了事。这小碗饭三五口就吃完了，炕下的女人们左一碗右一碗给老关头和谭荣添饭。谭荣开始还不好意思再让人盛饭，只好多吃菜充饥。
谭荣吃着吃着便放开了，大吃大喝起来。酒足饭饱，见天已黑了，便起身告辞，没想到这米酒儿还真有些后劲，竟觉得有些头昏腿软，老关头见状，便让那氏去送，又一想孤男寡女不便，便让秀兰也一起去。
谭荣回到自己屋里，见小安子已把屋子收拾好，点了油灯，火炕已铺好被褥。他洗了洗，脱衣躺下了。火炕把被褥烧得暖烘烘的，三个多月来，谭荣头一次睡得这么舒服。
第二天早上，阳光灿烂，天空像一块碧蓝的翠玉，显得那么透亮、洁净。雪在阳光的照耀下，变得银光闪闪，晶莹别透。屋顶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成雪水，嘀嗒嘀嗒的流淌。
小安子急急忙忙的走进屋子，见谭荣还在酣睡，便轻轻地推了推他道：“三爷，拨什库喊咱们京旗闲散去黑牛圈屯领牛和种地的家伙儿。”谭荣翻了个身，懒懒地说：“你去吧。”
“不行啊，奴才不行，人家让户主去领。”
谭荣叹了口气，嘟囔道：“要那玩意干嘛，咱也不会使。”
“二爷，今后咱们得靠种地活着了，不会也得学呀。”
黑牛圈屯人嚷牛叫，泥泞的地上，人脚印、牛蹄印、牛粪、马粪，乱草揽和在一起。
京旗闲散手里拿着领牛的牌子，拨什库马尔康坐在一个小桌子旁登记，索力和一些甲兵在周围维持秩序。谭刚瞪了索力一眼，小声说道：“你人五人六地站在那儿，算个什么东西，在京城还不也是个混混儿吗！”
谭荣站在谭刚身后，他恍恍惚惚的，对什么都无所谓，谭刚领了一头黑牛，样子还算壮实。谭荣领的牛显得瘦弱、还有点瘸，谭刚一看就火了，大声说道：“怎么给我哥这么一头破牛！”
站在马尔康旁边的索力狠狠地说道：“领到什么，就是什么！”
谭刚瞪着眼冲上前去，索力也瞪着眼迎上去，两人的眼睛像两头决斗的公牛的眼睛，等得圆圆的，冒着火光。
谭荣赶紧上前，拉着谭刚道：“得了，得了，这都是该着，赶上了。”
索力冷笑道：“还是谭二爷明白事理。”
谭刚梗着脖子还要说什么，被谭荣硬拉走了，索力小声说道：“小子，我现在管着你呢，跟我犯浑，等着我治你吧！”
第二天早上，谭荣刚起来，便听见屋外有人喊：“跑马占荒喽，跑马占荒喽。”
谭荣道：“小安子，你去打听打听是怎么回事。”
小安子跑出去了，一会儿回来说：“二爷，跑马占荒，就是给咱们分地了。人家说，这是皇上的恩典，朝廷准许旗民圈占土地，一个办法是跑马占荒，就是给你一匹马，规定出发地点，再规定一个时候，让你骑马跑上一圈，这圈内的地就是你的了。另一个办法是‘一箭之地’。就是选好你要圈占的地块，在这地块的边上，设一个点，给你一张弓和一支箭，叫你往前方和右方各设一支箭，然后把两箭的箭头着地的地方，取成一个方形地块，这块地就归射箭人所有了。”
谭荣道：“这倒有点儿意思，走，咱们去看看，叫上三爷一起去。”谭刚到这儿不久就结识了不少赌徒，赌徒之间好像有一种吸引力，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认识不认识，只要聚在一块，他们之间好像能闻到对方的气味，从对方的眼神就能看出你是不是好赌。这不，眼看和一帮赌徒赌了一个白天和一个晚上，天快亮才散，谭荣叫他时，他正在死睡。
谭刚实在困得要命，便说道：“明天再去不行吗？”小安子说：“听人家说，佐领传下话来，说叫你去你不去，过时不候，到时官府就随便给你找块地，好坏你就不能挑了。”
谭刚无奈，只得和谭荣、小安子一起去了。
这次来拉林阿勒楚喀的京旗闲散屯垦的地方共有四处，每一处又分东、西、南、北四个八旗。东八旗在海口子一带，南八旗在南仓一带，
西八旗在西沟一带，北八旗在以洼浑河为中心的一片土地。
谭荣和谭刚被分配在北八旗圈占土地。到了那，才知道这条洼浑河不过是个小河沟，而且是个干涸沟子，只有在雨天才有水，旱天没有水，河的四周是大片荒地。
谭荣他们老远就听见了人们的哄笑，打闹声和马的嘶叫声。远处可见有人在策马狂奔。
正黄旗佐领全山，坐在一个八仙桌后面，正白旗拨什库来成站在一边，正拿着册子写着什么。索力一身戎装，挎着腰刀和几个甲兵也在一旁站着。
京城闲散都抢着挑快马去跑马占荒。每人可跑半个时辰，索力是头一个，他挑了一批健壮的黑马，这马身高腿长，只要人一走近，它就仰头长嘶，身子不停地打转。索力拉着这匹马，走到规定的地点，拨什库大喊一声：“走！”这索力两腿一蹬马肚子，这马就像箭一样噌的一下飞出去了。半个时辰索力跑回来了，领催带着几个甲兵，拿着绳子丈量，得知索力跑马占荒十五顷。
京旗闲散一个接一个地跑马占荒，有的得几顷，有的得十多顷，都没有一个人愿意用一箭之地的办法。当叫到正白旗双喜时，他大喊一声道：“我用一箭之地。”
双喜人高马大，比一般髙出一头，那从小习武功，尤其善射箭，臂长且十分有力。
他从甲兵手里接过弓箭，活动活动手臂，说道，看爷们我一箭就能弄它个百八十顷！
只见他搭上弓箭，大呼一声：“走！”这箭嗖的一声飞出，几乎看不见踪影，结果一丈量不过才十多顷。双喜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前额道：“咦！怎么才十来顷。”人群立即响起一阵哄笑声。
谭荣挑了一匹漂亮的枣红马，可不管谭荣怎么打它，它老是一种漫不经心的小跑，谭荣并不生气，也不再打它，只随着它跑了一圈，一丈量不过是四顷多。
谭刚一直迷迷糊糊地，他挑的是索力刚才用的那匹黑马。这黑马真不含糊，噌的飞了出去，跑着跑着，谭刚不知怎得突然觉得头一晕，
便栽下马来，黑马一看主人掉下来，便往回跑，谭刚死拉着缀绳不撒手，结果一直被马拖回来，身上的袍子都划破了，脸上也是血，这一摔倒把谭刚摔精神了，他爬起来对佐领说：“人，我没跑完就摔下来了，不算重跑吧？”佐领犹豫了一下，刚要说什么，索力抢前一步说：“大人，他自己摔下来是他自己的事，要是大家伙出了点事，都要重跑，那不乱了章法了。”
谭刚瞪着大眼睛，想冲上去和索力理论，佐领道：“他跑了多少顷？”拨什库道：“三顷多。”左领道：“也不少了，谭刚，要是还不够种的，以后再说吧。”
又下雪了，什么叫鹅毛大雪，谭荣今算见识了，雪片像从天而降、铺天盖地的天兵天将，毫无顾忌地纷纷落下，把地上的一切都强行包裹起来，不留一丝痕迹。
谭荣坐在热坑上，炕上小桌上放着许多书，他穿着黑色的棉袍，外罩一个红色的马褂。黑色的棉袍显得他的脸更加白嫩，而红色的马甲又凭添些了脂粉气。
坐在暖烘烘的热炕上，望着窗外的雪景，他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有温暖、宁静、也有恐惧和愁绪，眼前这些书画的拓本和诗词成了他唯一的寄托。
京城的一些旗人打小儿都受过很好的家教，谭荣自小喜爱书法，绘画和诗词歌赋。加上天分不错，他的字画颇有功夫，尤其是书法已小有名气。在书法上，他初学唐楷，后临魏碑诸家，行书宗“二王”（王羲之、王献之），最喜欢王羲之的“十七贴”和王献之的“鸭头丸帖”。草书最痴迷张旭的“古诗四首”。绘画擅长山水画，半工笔半写意。
谭荣平日最喜欢两样；一是书画，二是美女。如今没有美女，只有玩赏书画了。
平日在家里，把玩历代名字名画是他一大乐趣，今日他随手拿起《崔敬邕墓志》、《张猛龙碑》和张旭的《古诗四首》欣赏起来。这是他到拉林后头一次欣赏名画名帖。平日读这些名碑帖总是常看常新，每看一遍便有新体会，可今日的感觉却尤其独特，这些碑帖比在京时更加清晰，其中的笔画、意蕴更加显现，他好像顿悟了一些东西，便禁不住取出笔墨纸砚，临写起来。他沉醉在这些碑帖中，随着这线条飞舞”飘荡到让他神往的遥远的地方。
那氏提着一个包裹，轻轻地敲了敲谭荣家的门，见没人应，便轻轻地走了进来，见小安子不在，谭荣正做在炕上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黑黑的辫子拖在背后，前额刮得青白，白净的脸上，长着高挺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那一举一动老带着一种大户人家的架势，和那低矮简陋的茅屋有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那氏从小见的男人都是粗声粗气，做事粗手大脚，头一次见着这么一位和颜悦色，举止文雅的人。她的心便狂跳起来，她想依偎在他怀里，听他说些柔柔的话。
谭荣猛一抬头，见那氏正呆呆的看着自己，忙起身道：“哟，那姑娘来啦。你看我尽顾着写了，都没看见你进来。”说着跳下炕，学着当地人的规矩：“快上炕。”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妥，那有一见面就让人家女人上炕的呀。
那氏倒是不在乎，她笑着说：“我敲半天门了，你都没听见，是不是不愿意让我来呀。”
“看姑娘说的，我哪能不愿让姑娘来，这些日子，要是没有你一家的照应，还真抓瞎了。”
这些日子那氏几乎天天来帮着做饭，有时索性把那氏的饭菜直接端过来了。今天，她又带来了满族特有的吃食“包儿饭”和“粘豆包”。她打开一个布包，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粘豆包，又打开一个布包，里面是大葱和白菜叶，一个小罐子里是高粱米饭，一个小盒子里是大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