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了这里,心里就像是豁然开朗一般,便从容地抬起头看他。“二哥哥一个人在这里看书?”瑶林问道。
沈少容站起身来,将书放在怀里收好,拍掉了身后粘上的叶子。“方才是我一个人,如今已是两个人了。”说着,指了指瑶林。
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有点熟悉。
沈少容伸了一个懒腰。“妹妹今天好兴致,走到这里来了。”
又是那种油腔滑调的声音,刚刚才树立起来的美好形象开始受损了。
嘶……如果将这竹林换成桃林,那眼前的场景就和红楼梦里的“西厢记妙词通戏悟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宝黛共读西厢记一样了。
瑶林不禁莞尔。
好奇心又在作祟,驱使她上前一步说道:“二哥哥看的什么书?怎么见我来了,就急忙收起来了?”
少容听他这么一说,突然有点不安。
难道是禁书?不过这个年代,估计就是些言情秘史之类。
少容紧张地四处看了看,小声地说:“我只给妹妹一个人看,妹妹不要告诉别人啊。”
瑶林不舒服地抽了下嘴角,这句话显然是勾起了她的一些不愿意想起的回忆。
少容当她默许了,便从怀里掏出了那本书。
原来只是一本不知什么朝代的战争小说——《画眉将军传》,应该又是那种巾帼不让须眉的传奇故事一类。
瑶林不怀好意地YY了一下,看来沈少容是个女王控,就算被掰弯了也是小受一个。
“妹妹想不想看看。”少容热切地看着瑶林,可是瑶林对这些纯爷们一样的女人,从来没有什么好感,便摇头说道:“我就算了,毕竟是个女儿家,而且我不喜欢女子从军什么的。”
沈少容笑了,露出一嘴细白的牙齿,两颗小虎牙甚是可爱,分明就是一个没长大的爱玩公子哥儿。“我那里有好多呢,妹妹没事也去临风渚坐坐,看上的哥哥送你。”
瑶林的脸上不禁浮现起一丝无奈的笑容,他这是想拉她下水么?“恩恩,以后再说吧,我先回去了。”瑶林说完,转身就走。
“妹妹!你且等一下!”怎么,还是想要我跟他回去捡书么?
瑶林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又怎么啦?”
沈少容似乎是有点尴尬:“唔,你后面有血……”
瑶林的脑袋瞬间空白了三秒钟。
把裙子拽到前面一看,果然,从今天起,自己又要和大姨妈经行艰苦卓绝的战斗了。
哎……应该穿成个男人啊!
这时,少容脱下自己的外衣,讨好地对瑶林说:“妹妹,哥哥的衣服借你。”
瑶林接过他的衣服,上面还带着淡淡的温度,披在身上。衣服很宽大,要提着走。
似乎两个人之间,有了某种约定,守护着一个秘密一般,变得亲密起来。
沈少容还将瑶林送了一程,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也慢慢地走回自己的临风渚。
这绝不是,自己的二妹妹沈瑶林。
虽然她在努力掩饰,但是她身上还是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气质。
回到屋内,将怀里的书仔细收好。然后关上房门,从亵衣的夹层中,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
这才是自己刚刚在树林里看的那本,刚刚在竹林里,瑶林的动静他早就听见了,在她还未看见自己的时候,就已经将册子藏好,用另外一本书顶包。
此时还是未时,而沈少容的屋里,却很暗。
*************************************************************
沈国忠才到了二门,就让轿夫停下,下轿往紫宸殿走去。
步行至丹凤门,居然看见薛公公亲自等在那里。前一阵子才过的霜降,白天已有冷飕飕的凉意。沈国忠受宠若惊,急忙快步迎上去,满脸歉意地连连告扰。
薛公公笑眯眯地说:“洒家还想着沈大人的轿子是要来丹凤门这里,哪知竟然在二门就下来了。沈大人实在是太小心了。”
沈国忠笑着说:“劳烦公公等了这半日,奈何沈某官轻人微,实在不敢逾矩。”
薛公公将长长的拂尘一甩,向沈国忠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沈国忠谦虚回礼,二人一同朝紫宸殿走去。
薛公公一边走,一边和沈国忠说这话。沈国忠知道他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不敢怠慢。薛公公个子不高,又有缩脖子耸肩膀之态,比沈国忠矮了一大截。沈国忠不得不也略略弯着身子。
“沈大人是圣上的侄儿,嫡长女如今又作了东宫太子妃,要说是在二门就下车,不管是谁都不会信呐。”薛公公说道。
沈国忠苦笑着说:“三品以下,皆是不得驱车至丹凤门的。”
薛公公听他如此说话,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便扯到别处去。
薛公公是看着沈国忠长大的。沈国忠小时候,经常出入皇宫。长公主抱着他回门时,是薛公公第一次见他。当时各种女眷都在场,都听说长公主生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争相来看。薛公公扶着当时还健在的太后,最后才过来,在一屋子的人屏声跪安后,长公主起身将儿子送至母亲身边,这时沈国忠突然咿呀出声,伸手使劲扯着薛公公的帽缨。薛公公又不敢躲,只得弓着腰让沈国忠拉扯,惹得太后发笑。当时都说虎父无犬子,这么小的人儿,就如此胆大调皮。
可如今呢?
自从那件事发生过后,沈国忠只得了一个四品正议大夫的闲职,三日一朝,皆是站在大殿之外。如果圣上不召,皇宫里是绝对不可能看见他的影子的。
一并消失的,还有他身上的傲气。
不一会儿,就到紫宸殿门前。一声声通报过去,又一声声传话回来,薛公公站在门口,看着沈国忠推门而入。
周锯第一眼看见沈国忠,差点没认出来。
沈国忠看起来有点憔悴,两鬓的白发看起来特别刺眼。他正式地穿着朝服,中规中矩地站在高高的台阶下面,低着头看着脚上的皂靴,乍看起来与其他四品的官员毫无区别。
可这分明就是自己的侄儿啊。
周锯愣了一会,开口说道:“国忠,你还是怨孤的吧!”声音苍凉落寞。
沈国忠微微地抖了一下:“微臣不敢。”
周锯听到那两个字,猛地站起身来,大声道“自从那件事后,你就一直这样对孤!拒孤于千里之外,一副黏着的死人性子!以前那个敢跟孤在朝堂上争论的沈国忠到那里去了!”
说着,周锯便走下来,大步走到沈国忠的身边,一只大手攥住沈国忠的前襟,一手挥拳作势要打。
沈国忠仍然是半死不活的样子,连看都不看他。
“你是孤的侄儿!孤不许你变成这幅样子,你对得起——”
听到这句话,沈国忠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微臣不是,微臣不过是一个贱妾生——”
“住嘴!你给我住嘴!”周锯的拳头猛地砸在沈国忠的肩膀上,把他打得倒退了好几步。
周锯怒发冲冠,双眼圆瞪。他大吼道:“滚出去!”
沈国忠揉了揉被打的肩膀,咬着牙行礼道:“微臣告退。”
“滚!”周锯回身向桌上随手拿了一个砚台,朝沈国忠砸去。沈国忠也没有倔下去,闪身一躲,推开门,在门外的人们惊恐的注视下,飞快地走了。
紫宸殿内传出一阵乒乒乓乓的摔砸东西声音,片刻静下来,薛公公带了两个小太监进去。那两个小太监哆哆嗦嗦收拾完毕后,争相跑出紫宸殿,因为周锯就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们。跑出去后,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摸了脖子,可怜巴巴地缩着脖子走了。
薛公公见殿内无人,便说道:“老奴有些话,圣上若是听得,老奴便说出来与圣上听,若是听不得,老奴从今以后便再也不提。”
周锯的眉头皱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都说了再也不提,如果执意不听也过不去。薛公公还侍奉过自己的父亲,能在这宫里不仅能熬出个头还这么长久,也是个厉害人物,老人精了都。
薛公公叹着气:“睿安侯也跟圣上提过,守江山和打江山不同,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施行仁义之政。老奴见识浅,也绝无干涉朝政之意,但有一件事老奴觉得圣上未免太过绝情。”
周锯靠在椅背上。那金玉的材质,不管宫里的火炉内生的火有多旺,永远是那么冰冷坚硬。不过周锯早就习惯了。
他知道薛公公要说的是什么,有时候回想起那件事,他也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这椅背一样冷硬。
薛公公看出周锯还是有着愧疚之情的,便继续道:“当年的沈大将军的事情,已经覆水难收,但圣上的还是可以做些补救的。”
周锯缓缓开口:“孤就知道,旧事迟早要重提,孤的罪孽迟早也会遭到天谴。”
沈国忠,当年你父亲沈大将军和孤是多亲密的伙伴,我待他如兄长,他待我如亲弟。你父亲,曾是我大梁的神话——不败将军沈如甫。孤甚至将唯一的嫡亲妹妹,都许嫁与你父亲。
可是谁会知道,原本孤以为的举案齐眉,会变成束缚你父亲的羁绊,会变成绞死你母亲的白绫?
可是谁会知道,后来孤将你父亲,一步一步逼迫致死呢?孤将你姐姐,亲手送上黄泉路呢?
可是谁会知道,曾经意气风发少年轻狂的你,会变成这样卑躬屈膝?
都说‘最亲不过娘舅’,但我这个做舅舅的,终究还是害了你,都是孤造成的,都是啊!
就算你并不是孤的妹妹亲生,但这并不是孤重重惩罚你的理由,更不是我迟迟不愿补偿你的理由。
是因为,孤不愿意面对过去所犯下的罪孽,不愿意正视自己龌龊的内心。
你母亲在死前说的那最后一句话——愿生生世世,不再生于帝王家。是怎样的失望与绝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