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玉涵眉一直怏怏不乐。景旭也不多言。经过李家祖坟时,玉涵眉突然让车夫停车。她提裙跳下车去,又转身昂起下巴讥诮道:“郎君不用跟上了吧?我只是去那边走走,这片刻功夫是做不出什么坏事来的!”
除了那次面见田进良时景旭为她撑了面子,玉涵眉一直不喜欢景旭跟着她。但这种不悦她只是压在心底。她一直是个懂得分寸的妇人。今天居然以这种口气对景旭说话!驾车的驭夫倒吸一口凉气,有些紧张地看向景旭。瑶华公主府的人都知道。府上两个郎君是最开罪不得。一是冷面冷情的修扬,二是虽然面目和善,却一点也不比修扬仁慈的景旭。玉涵眉有罪受了!
哪知景旭淡淡一笑,挥手示意她自便。
玉涵眉很快便找到了李老夫人的墓碑。除了孝媳妇由“玉氏涵眉”改成了“玉氏茹芬”,其他的都一模一样。不过数月,墓碑上已生出了淡淡的绿苔。玉涵眉唏嘘片刻,便端跪于坟前,嘴里无声地念叨开来。
“玉大姑娘?”刚刚分别不到一个时辰的李怀玖突然出现在她身后。
玉涵眉有些无措地转身,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大姑娘太仁义了!”李怀玖感概地跪到了她身边。
玉涵眉这一世与李老夫人算得上素不相识。同住歧州,也不曾真正见过面。她有什么理由来李老夫人的坟前拜祭呢?玉涵眉一瞬百念,最后说:“我心中愧疚呢……是我玉家育人不当,让老夫人得了个不孝不贤的儿媳,此其一。其二,李家现在家道不兴,我却让你变卖宅子,实在不仁……”
李怀玖越发认定玉涵眉人品高尚,说:“大姑娘言重了!李家衰败,实在是家兄虚浮不良。大姑娘若在这个关头上施舍银钱,恐怕怀玖还不敢领赐。大姑娘这样做,保全了李家作为歧州世家最后的颜面!怀玖道谢还来不及呢!”
总算敷衍过去了!玉涵眉松了口气。
再次回到马车上,景旭悠然地坐着,也不过问她倒底去做了什么。
玉涵眉的假期有限,她要做的事太多。既然是打着祭母的名号回的歧州,她少不得大张旗鼓地请了僧侣到母亲宁氏坟前诵经超度。事实上,每年宁氏生期,她都只是抄写几卷经文焚化了祭拜的。这种场面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玉涵眉不安地在宁氏牌位前跪了半日。
歧州的最后一站,玉涵眉放到了知悟山。步入熟悉不过的山路,玉涵眉面色戚然。景旭远远地跟着,只见她提着事先备好的香烛来到了一座萧条破败的亭子——了然亭。
玉涵眉在亭前焚香点烛,却不跪拜。她前世命丧于此,还要背上不洁之名。而且,从今天李怀玖所述李怀瑜的种种行径,她相信,她的俊儿恐怕也是在她死后不久便给害死了!时至今日,她才算想明白!她的枉死不仅仅是因为玉茹芬的设计,理是因为她于李怀瑜的作用已不及玉茹芬大了!她千辛万苦地在歧州操持经营,能给他不过每月数十两银子。而玉茹芬在庆安勾搭上了贵人,不仅能给他大量的银钱,还能给他攀升的机会!试想,一个连自己生母、自己的弟弟、自己一家老小都可以不管不顾,尽情压榨的人,又怎么会留着一个与自己前程富贵无用的孩子呢——他一定明白俊儿是他的亲骨肉!
不觉间,她已泪流满面。
一方干净的白绢子递到她面前,景旭蹲坐在她旁边,问:“你这妇人,为何戚戚?难道现在你的日子还过得不满意么?”
的确,她应该知足了。她现在拥有的钱财是歧州任何一家大户都比不上的。但是,她的内心却一直都惶惶不可终日。如果命运真的要按它的轨迹运行,不出两年,她不是不又要死一次呢?尽管她一直都在努力!
景旭见她不说话,又说:“你拒了田进良的好意,不收回宛春粮号。目的不止是想给你弟弟玉书文一点教训好让他以后步入正轨吧?你是想让你爹将庆安的余钱都给调回歧州来补贴粮号。你是怕你爹糊涂地将余银给了李怀瑜夫妇。而在窑上,你又许以微利煸动李家二郎卖了家业,投奔扬而去。你不是想真的对李家施以援手,而是想切断李怀瑜最后的退路吧?”
玉涵眉大惊,随即又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说:“郎君多想了!”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用的居然是他递过来的绢子。绢子已给弄脏了,她一时还又不是,不还又不是。
景旭将她的尴尬尽收眼底。这个妇人心思太过慎密。他需要的就是她片刻的慌乱。于是,他又说:“据我所知,李怀瑜不过与你曾经订亲而又娶了你的妹妹罢了。你对他能有多大的恨呢?你是想把他逼上绝路,然后休了玉茹芬而娶你么?你应该不会对他情深至此吧?”
“我宁愿这辈子都不曾认得他!”玉涵眉说得咬牙切齿,眼泪却又再次决堤而下。
景旭被她一时的脆弱给哭软了心。他温言道:“我认为你不应该是一个计较于那些虚浮的名节之类的世俗女子。”他能想到的就是李怀瑜许亲另娶坏了她的名节。他又说:“以你现在的聪慧和钱财,要嫁一个出色的郎君不难!又何苦与他计较呢?没的失了身份!”
这话说得极为慰贴。玉涵眉叹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这话被玉涵眉这样一个正值妙龄的女子说出来,带着看透世事的苍凉,景旭震撼了。他幽幽地叹道:“世间是有真情的!世间不乏有情郎,只是你的姻缘未到!”
玉涵眉将最后一张纸钱丢进火堆里。一股阴冷寒湿的风吹过,烧过的钱串子随风飘起,又在空中化作齑粉。她搓了搓冰凉的手,站起身来迎风而立:“世间有真情,是我眼盲看不到!如果硬要说有真情,那真情也只能是我之于人,断不会是人之于我!”
这话点中了景旭的死穴。他又何尝不是这样呢?纵然他相信世间有真情,那真情也只是他对安瑶华的无怨无悔,而不是她对他偶尔带着些许情意的嫣然一笑!
景旭站起身来与玉涵眉比肩而立。沉闷片刻后,他闷声说道:“不是你眼盲,而是你心盲!”
玉涵眉默然。
玉涵眉回京前夜,玉延年风尘仆仆地从庆安赶了回来。范氏母子事发,范氏再次被玉年延废了当家主母之权。家务大小事玉延年只得交由不曾育了子女的妾室钱氏。钱氏平日不多言不多语,因着自己没有子女,也是与世无争,尽可能避开范氏锋芒。不过她是个心里有数的主。玉涵眉心知,玉家交给她好过交给吃里扒外的范氏。
至于玉书文,玉延年这次是下了狠手将他打了二十大板。歧州生意玉延年决定亲自坐阵。庆安新开的丝履铺子他派出了一个信得过的老管事过去。
当夜,玉涵眉刚刚睡下,范氏便来到了西院。
“眉娘不厚道呢!”范氏顾不得客套,直接亲热异常地闯进房来,坐到了玉涵眉床沿上。玉涵眉要披衣起身,范氏将她按住,“你躺着,天寒地冻的,也不在屋里多生个炭炉。你说你都要离家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我也好给你送送行不是么?”
“姨娘客气了。”玉涵眉果真就躺着不动,只是接过范氏递过来的美人靠枕到身后,略抬起身。
范氏扶正多年,玉涵眉一直都是叫她母亲的。今天却叫她姨娘了!范氏的笑容僵在脸上,马上又陪笑道:“眉娘在公主面前当差,可是得了不少好处吧?看看,眉娘给姐姐的生祭做得如此风光。整个歧州城都在说玉家大姑娘飞上枝头了,只怕是做凤凰的命呢……”
玉涵眉敛了笑容,正色道:“姨娘这话可乱说不得。阿娘生期,我可是省吃俭用才存了点银子操办一下的。”
“眉娘就别哄我了。谁不知道你近日在歧州郊外奔走,为的不就是那几口石灰窑么?有人还说,眉娘就是那几口窑背后真正的主子!眉娘既然有这些钱,何不拿出点来暂解玉家的燃眉之急呢?”范氏总算道出了她的来意。
玉涵眉冷笑:“姨娘这话就说得不对了。你也说了,我在公主面前当差。我做的事姨娘还是少过问为是。否则……”
后面的话她没有明说,范氏却是听出威胁的意味来了。她忙骂自己多嘴,又说了半天好话。
范氏这般伏低做小还是头一遭。只能说明一点,她是被逼上绝路了。宛春粮号的事玉延年已经知情,难道还有别的事没有放平么?玉涵眉随意地说:“姨娘何必担心呢?有阿爹坐阵,玉家还有什么难关呢?再说了,姨娘难道不知道芬娘在庆安何等风光么?我只碰到过她一次,她可是非绫罗绸缎不穿,非金玉之饰不佩。身上随时都少不得几件鸿记的金饰呢!姨娘如果手头紧,去求芬娘远比求我来得容易些!”
玉涵眉没有打听倒底玉家出了什么事。一口将范氏的话给堵死了。范氏只得怏怏地离去。她在心里暗骂玉茹芬知了富贵便忘了娘。
玉涵眉暗笑,以后玉茹芬要想从范氏手里再拿点财帛可是不容易了。她太了解这对母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