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北风吹雪,玉涵眉随景旭回到庆安。陈氏放心不下她,带着新买的婢子点儿和珠儿随行。玉涵眉让陆儿在庆安置了宅子,正好缺少人手,自是乐意陈氏随行了。
安瑶华很忙,没空见玉涵眉。她从上次水淑云频繁出入公主府后,便重新投入了庆安的贵妇圈子里。因为王冠弘没有娶她,封她为异姓公主的事,让她一度以为自己在庆安贵胄眼中是一个笑柄。这些年,她一直孤傲而又固执地守在自己府中,享尽王冠弘明里赐给她的锦衣玉食和暗里赐给她的绝色少年。但她仍然觉得无趣。再次步入庆安上流社会的圈子,她才发现,自己仍然是当年那个众星捧月的安瑶华!已成为权臣之妇的好友们纷纷约她品酒赏梅——庆安的冬天,哪一家的后院里没有几树梅花呢?不过,妇人们都深谙一个从没人明说的忌讳:在瑶华公主面前,一不能谈夫君,二不能谈子女。那谈些什么呢?当然就是衣着打扮了。安瑶华时不时地赞美几句鸿记的金饰,结果,鸿记的生意更为火爆。
安瑶华不缺银子,但看到银钱如流水般流进自家的荷包,而且是王冠弘所不知道的渠道!她怎么不欢喜呢?
当然,她明白,能带给她这诸多拥戴的那个人是王冠弘!而这个靠山是注定靠不长久的。因为边关已传来捷报。太子英勇神武,攻无不克,已将子乌打退,并让子乌大将写下降书,保证三年内不再犯天朝边境。谁都知道,这是大将军马照虔的战功,但谁都明白,这个功是争不得的。这个功是王冠弘在任命马照虔为镇边大将军时,就已经落在了太子王世熙头上!
太子风光了,帝位也稳当了。顾惜君春风得意,又贤惠地传出懿旨:翻春选秀女充实后|宫。
安瑶华见不得顾惜君得意,也见不得王冠弘又要纳一大批妇人!更让她心急的是,太子之位稳了,她最稳妥的靠山便有问题了!她不能容忍这样的事发生!她还得给老四王世嚣来一剂猛药!
安瑶华忙了,玉涵眉就闲了。她请示过安瑶华后,便搬出了公主府去了庆安清水胡同自己置办的宅子里。陆儿如今已历练成了一把理家的好手。有了陈氏的帮衬,小宅子的小日子过得有模有样。陈氏激动地说:“眉娘如今也是个有头有脸的财主了呢!”
玉涵眉笑而不语,心里却是极美的。
玉涵眉每天早上赶在安瑶华出门前去问安,例行公事地汇报一下鸿记的收支。然后她便去鸿记走上一趟。
这天,她刚在鸿记的内室坐定。眼前是管事呈上的昨日一些订做首饰的大名单和陆儿泡上的香茶。外间突然传来一个男子高声的叫嚷。
“出什么事了?”玉涵眉往椅背上倚了倚,双手拢在暖乎乎的手炉上惬意异常。
这大冷的天,陆儿搓了搓手,准备撩开帘子看看。她一边嘟囔道:“许是那个吃醉了酒的汉子在闹事吧?指不定是个乞儿要上门强讨呢!这天儿冷的……”陆儿的声音嘎然而止,继而又低声说道:“姑娘,姑娘……是,是李家郎君呢……”
玉涵眉从椅子上惊起,抱着手炉凑到帘子缝前。果然是李怀瑜!他依然衣着光鲜,只是,那身袍子却是玉涵眉上次见到他时穿的那身秋裳!已是寒冬,室外白雪飘飘,他居然穿着秋裳!他真的给逼到山穷水尽了。玉涵眉冷笑,如果是她,她就会当掉身上的锦袍去置一身寻常人穿的夹袄。而对于爱面子的李怀瑜来说,是万万做不到的!
原来,李怀瑜来鸿记是想将以前在鸿记买的一只首饰退货的。玉涵眉看清了,他所拿的正是上次他要送给她的那朵金丝缠凤簪花。很好,他已穷到典当首饰了。
玉涵眉听了半天,笑了。李怀瑜找了一大堆那朵簪花的毛病,要求掌柜的给退货。他是聪明过头了。这样一朵簪花,如果拿去典当,必然当不出高价钱来。但是,让鸿记退货的话,就是买成多少银子,就得退给他多少银子了。他一个铜板也不会亏。
鸿记开张这么久,还没有遇到这么难缠的主顾。掌柜一直解释,鸿记没有这种先例,得他请示过东家后才能定夺。李怀瑜想是给冷得急了,说:“要不按原价九五给我银子,余下半成给掌柜的打酒喝得了!”
掌柜也给逗乐了,说:“郎君可别用这话把我给套进去了。东家允不允还是一回事呢……”
几句话说不通,双方又争执起来。玉涵眉灵机一动,抱着手炉走了出来。掌柜和伙计看到她都默契地装作她只是个主顾。这也是为玉涵眉帮安瑶华开鸿记之初便细细交待过的。
“郎君也在,好巧!”玉涵眉含笑见礼。
李怀瑜咋见玉涵眉,神情一僵,说:“眉娘也在。是好巧的。你看这天儿冷的……”
玉涵眉身着浅杏色织锦袄儿,下身是同色银线绣花襦裙,外披一件白色兔毛领麾儿。头上只簪一朵精致小巧的缵心梅花银簪花。素净,脱俗。李怀瑜眼前一亮,随际又黯淡下来。玉涵眉捧着手炉的慵懒劲儿,尊贵得比起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庆安贵女都不遑多让。而他,虽然衣着鲜亮,细心保护的袍服还能撑撑门面,却也只是一件寒碜的秋裳!
“这朵簪花我本是买来送给眉娘的,哪知眉娘不喜欢。我又无人可送了……”李怀瑜仍不忘在玉涵眉面前表明他对玉茹芬已没有感情,又说,“这几天,这簪花带在身上,我横看竖看,老是觉得它做工不够精巧,于是想退了它……”
到这时候还要顾面子。玉涵眉心中冷笑,面上却是善解人意地抬高手腕,露出自己手上那只华美的金镶玉镯子来:“可不是么?我也想把这只镯子给退了。可掌柜的说要拿着当初在鸿记购买金饰时的票据才给退……”
掌柜的是人精,立马会过意来,附合道:“正是这样。东家也有这样的规定,如果客人不满意鸿记的金饰,可以拿着鸿记当初卖出首饰时的票据以……八五成的银子退返……”
鸿记的首饰在卖出进,都会由掌柜书写一张加盖有鸿记印章的票据,以示是鸿记正品。掌柜压下的价玉涵眉颇为满意。她说:“可巧,我这镯子是瑶华公主所赐,我本想退点现银来周转一下的……你说,让我如何敢向公主讨要购镯子时的票据呢?”
李怀瑜喃喃地应合着:“的确不方便呢……”
玉涵眉嫣然一笑:“郎君这朵簪花应该是有票据的吧?不如你回家拿了票据再来退现银!”
“票据么?”李怀瑜有些慌乱了,忙说,“当然是有的。只是,只是让我不小心给弄丢了……”
玉涵眉感到强烈的恶心!李怀瑜的吱唔让她意识到原来这朵簪花竟然是陈靖买给玉茹芬的!他居然拿着自己妻子勾搭汉子所得的东西想来讨好自己!
玉涵眉落落大方,温言细语。相形之下,李怀瑜觉得自己低到尘埃里去了。但他又舍不得就这样错过一次向玉涵眉套近乎的机会。于是他问:“听说,眉娘前些日子回了歧州。不知,不知家中可好?”
“郎君问的是玉家还是李家?”玉涵眉缓缓在就近的椅子上坐上。掌柜的忙递过一个绵软的靠枕。这就是对贵宾的态度了。而李怀瑜就在那里站着,也没人请他落座。
玉涵眉坐着,他站着,李怀瑜却感觉到自己更加低小。他说:“玉家有眉娘这样贤达的人,又有岳父坐阵,自是好的。我想问我家。”
没有了华美的衣饰作陪衬,没有了那种得了富贵后的自信为底气。李怀瑜的温柔小意原来看起来也入不得眼!玉涵眉越看这个男人越觉得没意思。她懒懒地说:“李家么?听说小郎君为了养家小,竟然徒手去歧州的石灰窑上背石灰石赚银子呢……可怜他才十二岁……”
“可恨!丢人现眼!”李怀瑜忍不住痛骂出声。他完全没有想到是谁把十二岁的李怀玖逼到这一步的。他只想到了李怀玖这么做丢了李家世家的名声!随后,他又陪笑道:“让眉娘看笑话了。李家是歧州世家,怎么会没落到如此田地呢?怀玖自小顽劣,不喜诗书。他这么做不过是淘气罢了!”
让一家大小的负担都落到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身上,他还要指责李怀玖顽劣!世上没有人比李怀瑜更无耻了吧?玉涵眉强忍怒意,说:“可不是呢!小郎君太过顽劣,竟然作主将李家老宅也给卖了……”
“他!他……他竟然……”李怀瑜又惊又怒,捂嘴大咳起来。也不知是给冻的还是给气的。
他后面的话是“他竟然比我先下手”吧?玉涵眉猜想着,心情大好。她推说公主府有事,起身身李怀瑜告辞。
李怀瑜眼睁睁地看着她扶着陆儿,姿态优雅地步出门去,坐入候在外面的,加了厚帘子的马车。而在马车旁边,是李怀瑜那匹已瘦得皮包骨头的白马。再过几天,他连这匹马也没有了。要过了这个冬天,除了当了玉茹芬的首饰,还得卖了马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