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的夜晚,风吹在脸上却有刀锋划过的狠厉。
夜如死去一般。
陌生荒芜的气息将沈平安笼罩其中,她下意识的摒起呼吸,生怕一丁点的响动就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中。忍不住搓搓手臂,尽管每一根竖起的汗毛孔都似是在叫嚣着逃离,可心底仍然有一个小小的声音不停撺掇她留下来弄个清楚。
寒凉的触觉缓缓窜上脊背,平安脑中霎时一片空白,视线死死的集中在地面上那块凸起——那块隐藏着不知名恐惧的根源。
地面在动,可怪异的是,只有那一处凸起在一下一下的鼓动着,就像一颗忽然活过来的心脏,在这妖异诡谲的夜晚恢复了一点生机……
白婴兽喉间的低泣骤然紧促起来,四只白色的小爪子慌乱的拨动着,往平安稍显僵硬的怀抱深处躲去,只露出那双盛满恐惧的小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风骤紧,大片仍带了残余生命的碧绿树叶被粗暴的从枝桠上卷落,砸在她身上脸上。四根凶兽石柱上的铁链在飓风下剧烈的击打在石壁上,杂乱而无节奏的巨响震的人鼓膜生痛。半空中那层蓝色的光圈忽然光芒大盛,有极细的丝茫自石柱上射出,交织在地面上空,密密的结成一张蛛网状的结界将四周死死封印。
喘息间,石柱上的四大凶兽仿佛被莫名的力量催动着,瞬间活了过来,睁着满布血丝的巨目欲吞噬可见的万物。赤红的混沌、墨黑的饕餮、靛青的梼杌、暗赤的穷奇,四道光芒在结界内胡乱冲转,怒吼着使劲撞击在厚重的光壁上。
它们,似乎在协助什么力量破土而出。
剧烈的震颤中,整座山似被放置在无穷的地狱烈火上,干燥的空气好像只需一点点火苗就能带来燎原之势。平安只觉身上无一不被灼烧,更加衬托出额上汗水出奇的冰凉。
在四凶兽的对抗下,苦苦压制的蓝色光层逐渐落了下风。每一次撞击下,蓝色的光芒就弱了一分。蓦地,一道紫芒自凸起处炸开,瞬间将这辛苦支撑的蓝色撞的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墨的黑雾。
漫天扬起的黄色泥土迷住了眼睛,沈平安只有抱紧了白婴兽,一边尽量把身体藏在攀附的穷奇石柱冰凉的背后,一边从指缝间勉强望去:只见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从凸起的地底攀出,布满青筋的手臂显示着那人正在拼尽全力从这窒人的地下挣脱出来……渐渐的,一个精壮的男性身躯完整的呈现在血红的妖月下。
时间仿佛静止了,顷刻间一切异动忽然凭空消失。有墨黑的云层逐而散去,月儿重新皎洁无暇的撒遍银色光华。
平安恍然如同做了一场梦,惊愕的看着头顶石柱上上一刻还张牙舞爪的穷奇雕饰,不敢相信的揉了揉眼睛。四周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中,万物皆睁着茫然懵懂的眼睛,注视着这个自地底深层爬出来的男人。
长及地面的黑发如一匹上好的绸缎,遮盖住男子修长****的身躯,月光下,那轮廓分明的脸庞仿佛刀凿斧刻一般,精美的呈现出造物者的恩宠。
一双黑如寒潭的妖异眸子缓缓张开,桀骜张狂的打量着周围一切。男人缓慢的转动了一下脖颈,那“咯吱”的骨节碰撞声让平安不由联想到生锈的机器。
“该死的,好饿……”
平安耳膜里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男声,紧皱的小脸蓦然一滞,下一刻她已经捂住自己的鼻息,僵直的挺着满是冷汗的后背沿了石柱滑坐下来,空白一片的脑海里只盘旋着一个讯息——千万,不能成为恶魔的第一顿晚餐。
可是现实总是擅长在人绝望时给出致命一击,例如现在,魔王正盯着沈平安藏身的石柱,弯起嗜血的薄唇。
“出来。”冰冷的声音如同主人一样,只闻其声便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下一秒,石柱后面被丢出来一个“嘤嘤”低泣的白色小兽,正一边抖着身躯,一边以不可置信的眼神哀怨无比的控诉着轻易抛弃自己的主人。
魔王唇边笑意更深,“不是它,我说你。”
沈平安被魔王点名的瞬间,已经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只呆愕的探出头去,挣扎着指了指自己。
魔王轻轻颔首,好整以暇的盯着石柱后半晌才挪动一下的身躯。
“叫我?”平安安慰自己,反正这只是个游戏,魔王不会吃人,他只是想吃肉而已。愚蠢的中原人已经瞬间将自己和“肉”划上了不等于号。
“我饿了。”魔王慵懒一笑,眸中流闪过异样的华光。
“我一个月没洗澡。”沈平安立刻反应,说着还举起一边手臂,只闻了一下惨白的小脸马上作证一般紧紧皱成一团,“好臭。”
劳动了半天,魔王似是累极闭上眼眸,单手撑额仰躺在方才爬出的黄褐色土地上,只淡淡逸出一句,“去找吃的来。”
平安如蒙大赦,立刻闪身朝树林里小跑而去,这回倒没忘记顺手牵上心灵蒙受巨大创伤的白婴兽……
身后,魔王重新张开眼,翻身坐起来,盯了头顶的月亮,再恶狠狠的瞪了两眼身下的大坑,脸颊上可疑的飞快闪过一丝绯红,终是咬了咬牙,低咒一声,迅速站起来朝平安离去时相反的林间走去。
沈平安很快在林间捉了一只山鸡,跑到山泉边清洗干净,又捡了许多干柴一并兜在衣服里回来,路上还讨好的帮白婴兽摘了一些红果子,安慰安慰小兽的玲珑心。
一边走一边琢磨伺候着魔王吃饱喝饱后找个机会溜掉,沈平安却在看到空荡荡的空地时怔然呆愣原地。
魔王走了?
心情复杂的支起火堆,她一边烤着野味,一边梳理脑子里混成的一团麻,可想了半天又发现理不出个所以然来,大致就是她莫名其妙的碰见魔王出世,又莫名其妙的发现魔王不见了……
半个时辰后,吃饱喝足的平安抱起仍在生闷气的白婴兽,终于找了个山洞窝下。
随手架起一堆篝火取暖,她背靠着石壁昏昏沉沉的计划明天的行程,觉得还是先想办法卖掉续断比较重要。挖了一天的草药,又折腾着打野鸡,也许是太累了,平安大致想了一会就蜷缩在火堆旁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平安伸了个懒腰,捅捅仍然窝在自个儿肚子上酣睡的白婴兽,站起身来准备先回离域去跟师父告假。
脚边的篝火早已熄灭,她清理了一下药篓,除了昨夜慌乱中弄散了一小部分,篓子里还有一半的续断。哎,反正药锄也丢了,干脆先卖了这些,回头再来挖吧。
扁扁嘴,平安抓起白婴兽放在肩上,转身走出了山洞。
昨晚的经历让平安对那片竖着凶兽石柱的地界有了抵触,所以尽管有些远,她还是刻意绕了些路。
山间明媚的春色让她恍然生出劫后重生的愉悦,唇间胡乱的哼着小调,平安从兜里掏出几颗红果子,丢了一颗喂给肩膀上的白婴兽,眼角的余光就瞅见它抱了果子哧溜溜的滚进药篓中大朵快颐去了。
唇畔噙起一朵笑花,沈平安刚刚回过头,尚且来不及把手中的果子丢进嘴里,就被眼前的黑色身影吓了一跳,
“师……师父……”
“哼,臭丫头,你跑到哪里去了!”卜彦峰乍然一见失踪了一晚上的非正式徒弟,火不打一处来,跳脚上来就是一顿训斥,“昨天晚上后山凶光大现,掌门一早出关就急着赶来查看,现下门中弟子全部集结在蚩灵阵前,唯独漏了你一个,我问了清璇才知道你一夜未归,说,你到底去了何处!”
沈平安满脸黑线,垂着头不敢去看师父,只嗫嚅着辩解道:“我……徒儿是去采续断了。”说着把身后的药篓摘下来放到脚边。
“可有看见什么奇怪的情景么?”卜彦峰见她真的是去采草药,脸色稍霁,但眼底仍然掩不住几分忧虑:“你刚入门,门中向来不许弟子前往后山结界,那****还来不及告知于你,一会见到掌门千万别乱说,我自然会隐瞒你昨夜宿在后山的事情。”
平安默默,想着自己在门中尚且属于没有存在感的小透明,应该不会有人过来询问的,于是仰首指了指脚边的药篓讨好道:“师父,徒儿想趁着门中没人注意,我先把这些续断拿去山下药铺卖了吧,也好给师父换些新布,裁制新衣。”
“不行。”不想卜彦峰压根不领情,冷着一张脸抬颌指了指远处,“掌门一早就带了各门主事过来商讨蚩灵阵被破一事,你先别管草药。随我过去吧。”
平安哦了一声,想着今日下山去找瞿墨的事情只能暂且搁下,只有跟着师父朝昨夜撞见魔王的地方走去。在遥遥望见人影时师徒俩迅速对视一眼,平安立刻明白,拨开一旁半人高的野草,把装着续断的药篓塞了进去。
卜彦峰斜过脸假装没看见,只握拳在嘴边轻咳两声,继续朝走了过去。
还没靠近人群,平安就听见遥遥传过一道苍劲有力的老者的声音,“眼下蚩灵阵已毁,我离域自然推脱不了责任,今后离域一门定要挺身而出,以己之力誓要斩除妖魔,方能一慰创派祖师。”
平安猜想,说话的老者应该是离域现任掌门聂长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