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尽了碗中的烈酒,大家说笑着坐下。
康敏悄悄招来下人,拿了一只暖手炉来,塞在萧婧兰手边,悄声叮嘱她抱着:“待会儿袖子里凉透了,有你好受的。”
萧婧兰回头冲康敏挤挤眼睛,悄声唤了句“好姐姐”,便伸手用袖子偷偷将那暖炉拢到手边。却又不想在众位武将面前显得柔弱娇气,只能偶尔暖一下冷下去的衣袖。
耶律元烈咽下一口菜肴,张口问王德钧道:“王将军,你们南朝皇帝是什么主意?是要你们也收拾收拾党项人那帮孙子,还是守着城门口看我们跟党项人掐架啊?”
他本就不善于外交辞令,话说得很是直白。王德钧并不大惊小怪,依旧面带微笑,嘴上也少了些官腔,答道:“官家都已经同你们太后立了盟约,互为弟兄了。做兄弟的怎么好看着自家兄弟跟别人掐架,还不帮上一把的?再说,党项人虽然口中向我朝称臣,可背地里没少捣乱。我们也得教训教训他们不是?”
耶律元烈闻言,大笑道:“好!好!那就好!那帮党项的孙子就是欠教训!本将军就想带兵踏平了他们兴庆府去!”
王德钧摇头笑道:“恐怕耶律将军如此宏图伟愿这回是没法实现了。圣上授意,若是党项朝廷肯服软,给他们些教训也就罢了。真要是穷追猛打到了兴庆府去,怕是要被圣上怪罪了。”
耶律元烈摆摆手,有些不耐道:“都是朝廷说了算!他们弯弯绕绕算计着,可不知道党项那帮孙子让百姓吃了多少苦头……”
这个话题显然不便多说,萧排押和萧婧兰二人都盘算着怎么拦住耶律元烈那张嘴,王德钧却适时地转开了话题,打着哈哈笑道:“算了,算了!朝廷上的事自有人操心,你我就只管领兵打仗。党项人来一次我们就打一次,他们犯我几寸土地,我就翻个倍再打回去。也省得想那么多弯弯绕绕费尽心思的事情,白白折去我几年寿命。耶律将军,你说是不是啊?”
耶律元烈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的嘴又没管好,但王德钧的话接的得体又不做作,他心里便舒坦了下来,也觉出王德钧是个厉害角色。不过眼下是友非敌,他心中便多了几分好感。于是接了王德钧的话道:“这话一点儿都不假。不怕大伙儿笑话,本将军就是一粗人。那些文绉绉的精细活儿我可是干不来的。什么都不如真刀真枪的带兵打仗来的痛快。那你们明天,去了保德军之后怎么打算啊?”
王德钧押了一口茶沉吟道:“具体的情况得要到了保德军,见了曹将军之后才能确定。不过,依照圣上的意思,我们会与你们联手对付党项人的侵扰。而且,必要时候,还有可能追到党项人境内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但是所有深入党项作战的策略,都要报了朝中知晓……”
耶律元烈笑着打断他:“行了,行了!又是报告朝廷。等报信儿的来回跑一趟,老子早把卫慕多那个狗杂种收拾得服服帖帖了!不说这个了。你们跟我们联手,有了这句话就成!”
他说着,把手中的茶递到嘴边,末了又想起什么,道:“对了!明天见了曹将军,替我告诉他一声,前几天本将军在金肃军把手下人盘问了个遍,连给我家端茶倒水的老婆婆都问了,那些搅了他保德军安宁的主儿,肯定不是我们契丹将士。让他把这笔账记到卫慕多那个狗杂种头上去,回头找他算账!”
王德钧没想到他还真的在自己手下查了此事,心中对这个说话粗线条但是治军细致的耶律元烈也多了些认可。随即点头应下了。
在座的都是带兵征战的武将,习惯了军中快节奏的生活,加之旅途劳顿饥饿,眼前的菜肴不多时便被扫了个干净。
耶律元烈也不多话,早早让下人在自己家中收拾出了几间空屋子,简单安排了几人的住处。吃饱喝足之后,便领着几人到各自住处休息去了。
康敏早早便回去休息了。寒风中似乎结了冰碴的衣袖让萧婧兰的头脑清醒得很,虽然奔波了一天,但晚上迎接来的援军让她的精神还有些兴奋。毫无倦意的她抱着有些冷下去的暖手炉来到庭院中,思忖着要不要唤了人来,给自己换一只炉子。
夜空中的月亮缺成了弯弓。立在庭院中看夜空,和站在空旷的草原上看到的无边无际的黑幕是有些不同——像是张白纸,密密麻麻地画上了许多不相干的院墙、植物,只留了四四方方的一小块地方,洒上了墨汁,偏还留白了个弯弓样的月牙。那种铺天盖地的洪荒感觉被一种小心翼翼的雕琢刻画所替代,两种不同的意境,让她的心绪有些恍惚起来。
她忽然想起了那些已逝的大唐诗人描写大漠的词句,总是带有一点恍然一点赞叹,大概就是因为他们见惯了这样方方正正的天空吧。
萧婧兰正胡思乱想着,一阵寒风呼呼地吹过,她才猛然觉得手中的暖炉已经冰冷。她想,是应该唤人来帮她换只炉子了。
她猛地回头去,竟看见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有个人影隐在暗处。那人大概没料到她会猛然回头,有些无措,想要闪躲。她低低地惊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抬脚便要追过去,那人却稳住了脚步,回头轻声叫了声“萧姑娘”。
萧婧兰立刻听了出来,那人竟然是赵文铮。
萧婧兰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赵将军深夜还不去休息,也来这庭院中赏月吗?”
赵文铮有些尴尬,他原本领兵前来,一路奔袭劳顿,又是一场恶战,加上耶律元烈敬的那碗北疆的烈酒,的确是有些倦了,想要早早休息去的。可下人竟忘了给他的屋中备置茶水,他便出门来找水喝,这才看见了立在庭院中的萧婧兰。
他忽然就想起了在澶州城中,那晚听张环提到的战马带回情报一事。那个不知有何居心的契丹叛贼,虽然是帮他大宋占了议和的优势,自己也不便多说,但他还是有些莫名的担忧。两朝毕竟已经议和了,那人如果还有其他企图,自己替萧婧兰他们担心一下还是有些道理的。
他本想之后到契丹大营中,观察出些蛛丝马迹,再做考虑。但是此事一直都没有什么进展,他更是没有再见到萧婧兰。
今日见她,忽然就想起了这些事,他是不方便跟她说什么的,毕竟他们不是同族。可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有所觉察——那些躲在暗处对抗契丹朝廷的逆贼。想她似乎现在远离了朝廷,也许就不会受那些事的牵连,还可以同他一起并肩作战,真刀真枪的战场也许比朝廷中的明争暗斗少费些心思。
他看着她的背影,心绪就渐渐飘的远了,直到萧婧兰猛然间的回头,吓了他一跳,生怕萧婧兰误会,下意识地便想躲开。但还是很快稳了心神,回头同她打了招呼。
他试图找回自己那张灵牙俐齿的嘴,微笑道:“小生只是出门想讨口水喝,便看见萧姑娘在此赏月,无心赏了佳人罢了。”
自打她跟在萧太后身边以后,几乎没有人敢如此调侃她。萧婧兰听他贫嘴,挑了眉毛想奚落他一番,却见他目光炯炯地望过来,忽然就又想起和他在战场上初次见面的情景,心念微微转过,却不知怎么开口。一时无话,她尴尬地低头,才想起是要找人来给自己换个炉子的。于是赶紧张口喊人来。
她略微有些无措的窘态都落入赵文铮眼中,他心中的不安便渐渐去了,反倒多了几分小小的得意。
有下人匆匆跑来,伸手去接萧婧兰手里的暖炉。萧婧兰伸手递去,身侧赵文铮想帮她,也伸手出来,想要接过她手中的炉子。
萧婧兰没有想到赵文铮会伸手,直接将炉子远远递出,赵文铮的手刚好抚上了她的衣袖,所及之处一片湿润冰冷。
赵文铮心中一惊,尚不知发生了何事,看向萧婧兰,她正目不斜视地交待下人,丝毫没有向他解释的意思。
只待下人拿了暖炉走远,赵文铮才迟疑着开口询问道:“萧姑娘,你的衣袖……”
萧婧兰知道他摸到了袖子上的酒水,做错了事似的心中有些发窘,却又不好将他的关心硬生生顶回去。只得搪塞道:“没什么。赵将军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赵文铮一时也找不出什么留她的理由,只得“嗯”了一声,算是应了,转头去看那天上的月牙,弯弓似的,却有些黯淡。
萧婧兰低头绕过他,匆匆回了自己房中。
院中,赵文铮将那只触过萧婧兰衣袖的手伸到眼前看了看,却意外地闻到了一股酒香,那种契丹人喜好的烈酒,似乎就是今晚那一坛酒。
赵文铮嗅着手上的酒香,一个人站在那庭院中轻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