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沙雪掀起漫天风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秦渊站在丘顶,视线之内尽是澎湃的沙尘雪粉,待到风暴平息,俯视下去,但见一队大周士兵已折损了三十多人。三名虎皮大衣的男人却安然无恙,手中大刀在白雪中漾着凛凛血光。
唐飞燕并未预料到半路会碰上这种情况,没有带兵器,且女装不便作战,便蹙眉对秦渊道:“这伙官军明显不是三个贼人的对手,依我看,他们应该是凶悍的沙匪,专门劫夺丝绸之路上往来客商的货物,不过来清剿他们的官军,我却没见过这种装束,不像是我爹手下的凉州左武卫军士。”
“我见过,”秦渊双瞳映着沙雪,显得分外浑浊,徐徐扬起了马刀,指向沙凹中搏战的千牛卫,“屠村的正是这批千牛卫,我今天先杀沙匪,再斩千牛卫报仇雪恨。”
“可千牛卫是皇帝的贴身卫队,你要袭杀,是忤逆谋反的罪名,担待不起。”唐飞燕见他高撩衣角,扬臂踏雪冲了下去,赶紧将他按住。
秦渊想起被烈火焚成废墟的伏虎庄,倾坍的房屋,乡亲焦黑的尸体,下落不明的秦芷儿,便怒不可遏,一路奔下半月沙丘,骑了乌骏,向剩余的千牛卫冲杀而去。
刚进入沙凹的入口,他便卸下大弓,从乌骏身侧的皮袋中摸出一支备用的木制羽箭,搭箭,右手将五十斤大弓拉成满月,左手捉弦,瞄准了一名正在千牛卫阵营中血战的沙匪。
弓弦发出“嘣”的震颤之声,同时羽箭穿破重重风沙雪暴,直射向那人脖颈。
羽箭从人缝中直直穿过,就在箭镞射中目标的刹那,那名沙匪似是有所发觉,猛一转身,横刀一削,便将羽箭劈成两截。
然而,秦渊力大,射出的羽箭速度也超出常人数倍,即便是断为两截,断箭路线发生偏折,也极为犀利,死死扎进了他的左肩。
断箭箭镞整个没入了肌骨当中,登时一抹浓艳的鲜血从虎皮衣下冒了出来,顺着袖子流淌。这名沙匪将夹紧左臂,朝沙凹一端纵马飞奔而来的秦渊怒瞪了一眼,大声怒骂,旋即弃刀,拿起长长的马槊,杀出千牛卫的包围,杀向秦渊。
马蹄沉沉,将沙凹踏出一串串深深的蹄印,马蹄高扬时,沙雪飞溅遮人眼。刹那间,手执一丈长马槊的沙匪高举兵器,向秦渊斜劈而来。秦渊伏身贴紧马背,槊首擦着发丝而过。避过攻击,秦渊当即抽出乌骏身侧的银枪,抖擞枪缨,一个直刺,扎向沙匪前胸。
沙匪双臂撑开,端起马槊阻拦,顿觉一股重如大山的力道在重伤的左臂传递了开来,一时间左臂发麻,虎口发颤,险些连马槊都要握不稳。
“好大的力气,这少年莫非也是千牛卫?他为何不穿千牛卫的军服?”这名沙匪甩着酥麻的左臂,慢慢蓄养气力。
但秦渊的打算并不在于先将这三人除去,而是冲入千牛卫群中,生擒一人,交给随后赶来的唐飞燕看守,从他口中询问消息,至于其余的千牛卫和沙匪,全部都得死。
三岁跟父亲入山打猎,七岁独自入山捕杀野兽的秦渊,经过将近十年打猎生活的砥砺,早已见惯了流血与死亡。尽管人与野兽有异,但他在杀人时,却并没有感受到那种应当存在的恐惧感,血腥气息让他联想到的,只是一个生命的殒灭那么简单,没有丝毫心理上的落差。
可是,他迟来了半刻,跟那名沙匪纠缠了一阵儿,再看千牛卫,已经全部战死,有些早死的已被厚厚的沙雪掩埋,尸骨无踪。
三名各持丈六马槊的铁勒族人,朝他围拢而来。
风暴压低了阵势,天空露出了短暂的清明,洁白如羊毛的雪片已经小了许多。
这时,秦渊才看清,在三人虎皮大裘之内,是一种绿色胡服大长袍,大翻领,对襟,窄袖锦边,系着腰带,衣领上绣有猛禽图案。
单从这内部服饰来看,这三名胡匪分明就是隶属铁勒一支的回纥人。
回纥人以狼为图腾,信奉摩尼教,现今居于漠北娑陵水一带及大周甘、凉二州之间。
秦渊嗜读介绍外族风情之书,对于铁勒的回纥、葛萨、药勿葛等部,及其突厥的弩失毕、咄陆、葛逻禄诸部都有着不浅的了解。
秦渊让唐飞燕退后,自己策马横枪上前,叱道:“三位可是回纥沙匪?回纥人多年受突厥奴役,我大周给你们置府安家,保你族人,你们竟然袭杀我大周朝廷卫队,是何道理?”
其中一名年纪四十上下,身材最魁梧,浓眉虬髯,脸庞黢黑宽阔,背一条白色长带的中年男人,似是沙匪头子,道:“你也是朝廷派来追杀我们的千牛卫?小兄弟的身手不错,不过跟我兄弟三人合力,差的太远,一招之内,你会堕马而死。我劝你速速离开,我不想取你性命。”
这话虽然狂妄,但秦渊深知是实话。单单一个左臂重伤的沙匪,就能跟他缠斗个十几合,若他再加上另外两人,结果会怎么样?他很清楚,但是虽则千牛卫对他有深仇大恨,可诛戮沙匪,也算是保丝绸之路上商旅的平安,这是理所应当的。
“你们不是回纥人,回纥语说的这么蹩脚,错误百出。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截杀千牛卫?这些千牛卫又是从何而来?”
“我们是大周人,你知道这点儿就够了,我们和千牛卫之间的恩怨,你无需得知。而且,我们也不是沙匪。好了,我们要去回纥拜谒伟大的葛勒可汗了,看样子你也对这批千牛卫感兴趣,尸体就留给你了,这条羊皮带就留给你了,日后有机会,洛阳见,我想我们会有机会的。”他将羊皮玉带高高抛起,转身向北走向茫茫大漠。
羊皮玉带上镶有一颗棱形蓝宝石,在天穹下泛着乌蓝耀眼的光芒。秦渊收好羊皮玉带,一刻也不停歇,带着唐飞燕返回了镇甸。
两人原本打算在凉州、甘州之间荒凉的甘凉古道上玩赏几天,可孰料第二天就遇见了这样的怪事,都已没了心情。
千牛卫不单是奉旨屠了整座伏虎庄,还出现在了丝绸古道上,这是秦渊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的。况且,唐休璟那边在伏虎庄周围密探得到的情况,也是让他很焦心。
回到镇甸的客栈中,已是傍晚。
这座小镇,孤零零的伫立在凉州、甘州的古道上,宛如荒凉大漠中的一片绿洲,也似灰黄粗糙的羊皮卷上,一颗璀璨耀眼的宝石。
再往西去,古道上有时一整天都见不到一座村寨堡镇,只有到了肃州境内,才会见到稀稀落落的行人。在这里,一切繁华,一切功名利禄,都被黄沙大雪所掩盖。
镇子虽小,却是丝绸之路很多西域及外国商旅的歇脚处。因此,在这里,食物也非常丰富,一些外来特产的食品、饮品,在这里云集,乃至少数凉、甘二州都罕有的食物,都能在这里享用。
经过了一天的折腾,唐飞燕也感觉十分疲倦,四肢酸痛。她吩咐店家张罗了不少胡食,诸如过冬在地窖里储存的葡萄、扁桃,乳酪、胡饼、羌煮貊炙、胡烧肉、胡羹等。
秦渊也从未见过这些五花八门的食物,两人直到撑得肚皮鼓胀,才各自回屋入睡,等待明天一早启程返回凉州。
躺在榻上,秦渊隔窗棂望着一轮格外昏沉的半月,怅然若失。
本想着出来玩耍两天,缓解压抑,不成想又在古道的沙凹中见到了神秘的千牛卫,这样一来,情况便愈加的错综复杂了。
“那队千牛卫为何会出现在镇外的沙凹中?那三个假回纥人是什么身份,为何会跟引来千牛卫?他们跟伏虎庄及自己有关联么?”他苦思着,仿佛有千万道乱麻盘结在思绪中。
夜空,缕缕星波打在榻上,秦渊哀叹着沉沉睡去。
********************
将军府中,唐休璟召集沈鸿及麾下几名校尉、千夫长,商量昨日白天勘察伏虎庄所见。
至于秦渊的身份一事,他严令这几人保密,若有人透露出去,军法严惩。那些流民,没有听到皇帝的口谕,自然也以为伏虎庄的变故只是胡人作乱,无需担心。
然而,这帮武夫,征战疆场是好手儿,对于这种考验头脑儿的差事,却是毫无能力和经验,商讨了多半天,也没个定论。
最终,唐休璟只能暂且搁下这个问题,命令道:“最迟今冬,突厥可汗默啜,还有追随他的突骑施部、弩失毕部,以及吐蕃人,都有可能对我大周开战,诸位一定要严加防范。我凉州地处险要,绝对要将战火转移到突厥和吐蕃去,一旦皇帝敕令出战,我们就要开赴突厥、吐蕃,与敌人血战到底!”
“诺!”众人领命。
这时,婢女胭脂摇摆着柳叶儿细腰跑来,点头弯腰施礼,向唐休璟禀报道:“老爷,小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