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到四更天的时候才散,宫门大道上只听见车轮辚辚地压过大道的声音,偶尔掺杂进一两声低语。
戚怀瑾坐在舒适宽敞的车轿里说不出的疲倦,她并不习惯夜生活,依靠在车中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到了自己府邸下人们小心服侍着休息了,一宿无梦。
昌平公主的折柳军现在驻扎在南边的青州,倚着兵势与偏安江浙的夏朝对峙,戚怀瑾开始吩咐下人收拾行装,准备去过徐莹的及笄礼就动身去青州。
夏朝末帝死后,王都里的宗室大部分被杀,有年幼懦弱的皇子被扶上帝位。后来林家攻入长安,傀儡皇帝乖乖让贤,林家的江山多了层名正言顺的遮羞布,加上占据了王都,所以往往以正统自居。
王都虽没有夏朝宗室容身之地,当年末帝游幸江南的时候却带着自己最宠爱的皇子。末帝被弑杀以后这个皇子也被扶持到傀儡的位置上,大家打的也都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心思,哪知这个皇子年纪虽小,手段却了得。不过三五年的功夫就将军政大权揽在了自己手上,与内政方面也颇有建树,江浙到一向地广人多,虽然无天险可是凭恃依旧让夏这一朝得意苟延残喘。
今儿明儿都在边上帮忙收拾去军营的行装,其实也没多少好收拾的。戚怀瑾说是去军营刀剑之类的一窍不通,自然不用准备铠甲兵器,平日里府里就有好些烈马,顶要紧的是收拾带着一些常用的药。
边收拾边埋怨:“县主也太要强了些,军营那种地方哪里是女孩子该去的。”戚怀瑾检查着行李中的常用药品心不在焉地说:“有什么是女子不能去的?昌平公主军中的女子可不输男儿,难不成我就比不上她们!”
两个婢女几乎跺脚:“她们和县主哪里一样了,当年大夏的戾皇帝多疑好杀,要不是昌平公主组织了折柳军,那些女眷只能等死。如今县主新立奇功,平日里又是连弓箭都不沾手的,如何要去那等腥风血雨的地方。”
戚怀瑾心中苦笑,自己现在处境和当年折柳军何其相似!大夏年间林家起兵,没跟在身边的家眷全被缉捕处死。世子林宏带着弟弟林宝和自己的嫡长子买通守卫才逃出京城,昌平公主的丈夫陈琦也参与叛乱。戾皇帝下诏青州郡守将陈琦家眷下狱问罪,青州路远,皇命到青州前昌平公主以先得了消息。她原是林家长女,打小时候就当做男儿教养,行事杀伐决断不输世间儿郎。
昌平公主做了一件天下女人都不敢做的事,她把家里的女眷聚集在一起,问她们:“你们是愿意死在战场上还是愿意死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当然,咱们家年轻貌美还没出阁姑娘们也许能留下姓名,去教坊司里迎来送往。”就这样,家族里的女人很快被组织起来。女人第一次以军人的身份走入世人的眼中,这就是折柳军得前身。
折柳,将杨柳攀折在手。人多以花柳比喻女子,而花柳原本只能等人攀折的。折柳,将花柳折在自己手中,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今天,摆在我面前的其实和当年摆在折柳军面前的情景没什么不同,戚怀瑾在自己心里想:留在京城,等命运的恩赐,等着各种机会的出现,或者远离京城去投军建功,自己披荆斩棘走出一条道来。
门口的一个小丫头往里探头,今儿看见了就呵斥:“谁在外面探头探脑的?没看见县主在里面么,规矩都不知道。”
戚怀瑾仰头问:“你来有什么事?”
那丫头忙低头进来磕头:“是秋蝉姐姐说要给县主磕头,叫婢子来给她通传一下。”
秋蝉,似乎是前几天抄写《闺仪》的丫头,听说是官宦人家籍没来的。戚怀瑾点头,明儿就吩咐那小丫头:“那就叫秋蝉上来吧。”
小丫头退到门外,一会进来个穿浅杏色衣裳的丫头,头上只挽着一个单髻,一点插戴也无。神色坦然自若,举止大方合宜不比寻常丫头拘束。戚怀瑾心中暗暗点头,到底是大家闺秀教养出来的,如今虽籍没为奴,气度却不是一般丫头能比。
秋蝉依着礼数给戚怀瑾请安,倒把她吓了好大一跳。粗哑的声音闯入耳中就像有人拿指甲刮黑板似的,戚怀瑾第一个联想到的就是小时候妈妈讲的吃小孩子的巫婆。仔细看看秋蝉,先不说气度上佳,只看那高挑丰腴的身段,端庄的鹅蛋脸,依着大宇的审美标准怎么看都是一个很有市场的美女,却不想有这样一幅能吓死鬼的嗓子。
戚怀瑾叹道:“可惜了!”
秋蝉却道:“不可惜,留着一副好嗓子进教坊司才是真真可惜了。”
原来不是天生的,不过犯官女眷籍没的多了去了,真能对自己下狠手的还真不多。戚怀瑾原以为这秋蝉不过是个心比天高,认不清现实的娇小姐,今天见面才发现和自己想的不一样嘛!
一时对这丫头倒也升起几分好奇之心,说道:“你的字很好,前些日子给你的文具用着可还好?”
秋蝉点点头,答了一个好。似乎知道自己的嗓子会叫人很不舒服,秋蝉颇有些惜字如金的意味。
戚怀瑾又问:“你平日从不到我跟前来,今天来不单是为了请安吧。”
秋蝉抬头:“县主要去投军?我同县主一道去!”
边上今儿笑道:“秋蝉,怎么在县主面前你呀我呀的。你从来没在上房伺候过,下次可不许错了。”
戚怀瑾笑道:“无妨!”
又问秋蝉:“你知道什么是军队吗?我不需要丫鬟服侍!”
秋蝉道:“我没学过服侍人!我在马场做过三年马奴,小时候家里父兄教过我兵法和骑射。我会有用的,求县主带上我!”
戚怀瑾笑笑:“你来我府上以后是在书库里做事吧?你既有这份志气,回去收拾行装吧,过了十八咱们就出发。”
秋蝉行了礼以后退出上房,倒没有显出大喜过望的样子来,似乎这个结局早在她意料之中。
戚怀瑾看着秋蝉走出上房,自语道:“这个秋蝉倒也有几分志气,上次今儿不是还说他的名字有缘故吗?以前倒没留心过她。”
今儿听到问说:“秋蝉以前家里也有人带兵当将军,那时候夏朝还在呢,那几年时局乱的很。她家里也不知道为着什么事就给诛了满门,十五岁以上的女人都流放边关,以下的就籍没入官了。秋蝉虽然长得好,因为坏了嗓子教坊司不要,也不能到人前伺候,就被发配到京城一个马场里头做下奴。她随时大家小姐出生,却真真是个有志气肯吃苦的,在马场里面做的很好。后来太子殿下去跑马的时候知道她还通笔墨,只说在马场上可惜了,因此把她带回京里,做的大多是书斋里伺候的活。她既到不了人前服侍,便也没有主子替她取名。她也不用本命,说是卑贱之人不该玷污了父母给的好名好姓。自己叫了个秋蝉的诨名,我也稀奇,问它‘从来只在夏天见着蝉的,秋天哪里有蝉,这名取得也太不通。’她却说‘夏日里有参天大树荫蔽,又有阳光普照,蝉才能日日吃饱喝足之后只管唱歌嬉戏。到了秋天,枝叶凋零,秋风如刀。蝉已经在夏天被养坏了,很多蝉对着秋天只好选择死去。她们永远只能活在夏天,只有活过秋天的蝉才有希望见到春天,才有机会历经四季,才不枉费来世间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