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绣繁楼内又是人影绰绰,左艳枫在前厅招呼一遍,转身到厨房催促菜色,厨房热气腾腾,左艳枫交代完了又赶紧出来。
远远看见水榭上一抹倩影,左艳枫走了过去,才发现是雪儿,正站着徘徊。“雪儿,你干什么?”
雪儿听见有人唤,忙回身,脸上十分羞怯,见是左艳枫,低低唤了声:“姑姑。”迟疑着指着水榭下方。
左艳枫正不解,一声呻吟在寂静的后院中响起,显得格外响亮。左艳枫循声望去,看见假山后一对交缠的人影,心里暗骂花如玉怎么这么不小心,让人进了后院。又见雪儿刷的红了脸,轻哧一声,戏谑问:“怎么,没见过?”雪儿脸红得快滴出血了,螓首都快垂到胸前了。左艳枫一笑,这种事在绣繁楼可谓见怪不怪,倒是很少有人像雪儿单纯。左艳枫从另一头走下水榭,雪儿忙跟上去。
左艳枫看她一眼,说:“既然回不去了,那就去前厅跳舞。”雪儿忙得了特赦令似的跑了。
左艳枫看着她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想起她刚到绣繁楼时,当时的老板左眉想让她接客,让她观摩了一场男女之爱,原始之情。那红牌倒是毫不扭捏,她却羞得直欲撞墙。想来,那时的自己也不过雪儿这般年纪,尚且不谙世事。
左艳枫若有所思地举步踱到一处短亭中,这座小亭跨着小河,亭边栽着柳树,柳条直坠往河面,与影相接,前厅的灯光被柳条切割成一片一片,投在水面上形成一层朦胧的光晕。
左艳枫在亭中坐下,吁出一口气,回忆起最初。
林逢萍生于富贵官宦之家,本是养在闺中的大小姐。其父在朝中任高官,怎料六岁那年新帝登基,而之前支持其他王子登基的父亲因此锒铛入狱,最后获罪流放,其妻女充入军营充当军妓。她在军营中替将士洗衣,六七岁的女娃一双小手被冬天的大风雪冻得血口子直淌血,老茧丛生。母亲总是一身残衣,披散着发,精神几近崩溃。她白天躺在破木板上睡觉,夜里醒来总是不见踪迹。偶尔,她会抱着女儿,哭诉她的苦、痛、恨,泪水浸湿了林逢萍的旧衣。
八岁那年冬天,母亲似乎拼了命,不顾一切要让她逃出去,她白天不再睡觉,而是在军营偏僻的角落里挖土。挖了约莫三个月,待到春暖花开时,一天夜里,她摇醒女儿,将女儿带到挖出一个洞的墙边,说:“逢萍,往前跑,别回头,别回头!”林逢萍钻了出去,墙内的女人拿起破碗,划破了手腕。林逢萍没命地往前跑,浓重的血腥味吹散在夜半呼呼的风声中。
甚至来不及回头看看自尽的母亲如何了,甚至来不及悲伤,甚至来不及惊慌,她停止了一切的情绪,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跑着跑着,天亮了,目之所及不再是树木、蓝天、崎岖山路,她跑过了一个个小村庄,跑过了熙熙攘攘的集市,跑进了城镇……没有人注意她,她只是一直跑,跑……不知跑了多久,她精疲力竭,晕倒在人家的屋檐下。
醒来后,她才知道,她晕在了地方富户门前,被这家的少爷成玉见到,扶了进来救治,身子好了之后,做少爷房中的伴读丫鬟。
少爷待她极好,平时少爷读书,她在旁伴读,遇到不懂的,少爷总是耐心为她讲解,天气一转,便带她买布裁衣。这般对待,自然是不同于他人的。
犹记得,十四岁那年,桂花树下,长她两岁的少爷捧着她的手,说:“逢萍,再过两年,我就娶你为妻,可好?”她笑得很甜很甜,甜到了心里。
可是,周小姐出现时,她知道,不可能了,一切幻想皆成泡影。周小姐与少爷年纪相当,小小年纪已满腹诗书,其才气又岂是一伴读丫鬟可比的?更重要的是,两人门当户对,成周两家早已定下儿女亲事。周小姐意识到林逢萍是成玉的心上人,当机立断,先是利用高高在上的身份让她难堪,想让她知难而退。又在成老爷面前有意无意地说出少爷与丫鬟的风流韵事,成老爷闻之大怒,派人将她送上了船,打发走了。
船行到长江江面上时,她心下一横,奋力往水中跳下。冬天的长江水寒冷彻骨,她在水下看见船上的人探出头来望向下面,眼睛一闭,不省人事了。
再睁开眼,眼前装饰华丽,像是突然掉到了天堂里。原来她跳下水时,被左眉经过的小船救起,自此,居于绣繁楼。左眉为她改了名字,名艳枫,两年后,艳枫已是杭州花魁,却一直是卖艺不卖身。
那一年,绣繁楼得罪了官府的人,一时门可罗雀。艳枫向左眉提议,将原先大厅上的桌椅撤去,只剩一套梨花木桌椅,仅有贵客才能坐。而厅上空出的一大块地方建起了阶梯式的舞台,收了几个小姑娘亲自教舞。而她更是亲自出面从天津挖来红牌招徕顾客。
这一改造,几乎耗尽绣繁楼的银两,但一个月后,绣繁楼的生意也再度红火,舞娘卖艺不卖身的规矩也一直沿了下来。左眉大喜,将艳枫收为义女,临死前将整座绣繁楼交付于她。从此,江南多了一位青楼老板,左艳枫。曾经养在深闺的大小姐成了心狠手辣的商人。绣繁楼在她的经营下名满苏杭。
转眼间又是十年过去,她在这奢靡华丽的绣繁楼内,看尽悲欢离合、世态炎凉,开始不对爱抱任何希望。她变了,不再是娇弱的大小姐,不再是凄凉的洗衣丫头,更不再是单纯的小丫头。她学会了冷眼看待世事,她干练、狠绝、冷艳,再不人能伤她一毫。当年才十四岁的小女孩,已然是二十六岁的女人。
左艳枫正沉思,听见羽儿在喊:“姑姑,姑姑……”左艳枫步出短亭,应声答道:“在这呢,做什么?”羽儿忙迎上去说:“二楼来了贵客,让您过去!”“什么贵客,要我过去?”左艳枫很少沾手前厅的事,怎么会有人让她过去?
“是王爷。也不让花姐姐安排姑娘,就和几名随从待在雅间里,让您过去。”左艳枫举步往前厅去,问:“哪位王爷?十爷来了?”
“不是十王爷,是三王爷。”羽儿说。三王爷朱隐徵十二岁上战场,冷血无情,残暴不仁,受封“铁胆王”,人又称“冷血王”。
三王爷?左艳枫一蹙眉,停下了脚步。三王爷的别业就与绣繁楼隔着无名湖遥遥相望,只是,这三王爷一直在京中任职,几乎很少来过这别业,更别提会游江南了,怎么突然到了绣繁楼,还要见她这名不见经传的女人?
见羽儿有些语言又止,她问:“还有什么事?”羽儿担忧地说:“外界传言,三王爷性情阴鸷,而且,刚才进去的姐妹也都被赶出来了,我怕……姑姑,姑姑,要不,别去了吧?”几乎是有些哀求的,羽儿拉着左艳枫的袖子站在原地,仿佛现在坐在雅间内的是索命阎王。
“傻羽儿,”左艳枫一笑,“他可是王爷,一个招待不周,绣繁楼就倾于一夕间了,哪是我说不去就能够不去的。”
羽儿想想也是,可再想想那些传闻,她却再也不愿意举步了。左艳枫摇摇头,抽出袖子,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