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武历廿三年十月初,漠北狄部耶婪国以煌朝帝臣惨杀其储汗耀威为由,发兵十万,横涉天山,长驱而入,直进中原!
青木原上,北疆大营集兵十五万,以七万留备不测,余部整饬进军,挥师北上!
更漏频递,哨鼓隆隆,风起云涌,硝火待发。猎猎大漠中,两军岿然岳滞,待命即起,寒枪冷箭,执手欲发!
剑拔弩张的战势下,朝堂自然也慌慌难静,忧悸不安。近期早朝之时,皇帝面上的笑愈发冷厉,看向任何大臣都像要将其剔骨抽筋一样,无比愤怒——因为没人查得出是谁杀了耶婪国三个王子,陷煌朝山河于烽火狼烟的恐惧和战栗中。
而此刻,更让皇帝忧愤不已的是容荟深——那个一夜间似苍老了数岁,无比悲痛地跪在大殿上的煌朝国相。
“皇上,我孩没了……”容荟深匍匐在地,纵声长咽。
没了……皇帝身躯一震,文武百官也惊愕不已,连向来与容荟深貌合神离的苏烈也面色陡变,不知道是惋惜那个病子的不幸,还是忧心自己的处境——皇子杀了相府世子,那么在这节骨眼上,皇帝为了息事宁人,会不会凡事都顺着容荟深的心意了?
“皇上,我孩走了……他走了……求皇上为臣作主!还他公道……”大殿之上,容荟深神色憔悴,当着诸臣表情各异的面容,跪地不起,泣不成声。
初闻此讯,太子秦漠寒也容色遽变,原本有些不相信,但是当藏匿在容家附近的暗线将这消息不欺不瞒地禀报给皇帝时,他才彻底惊在当下,敛容看去一旁颤抖倒地的秦漠晨,忧忿难消。
那么一个隽逸出尘的俊子,不久前还如天人一般玉立于太和殿上,看得他这个轻浮不羁、会主动勾肩搭背于任何人的太子也不敢伸手碰他,仿佛那是一种无礼亵渎,却突然就这么……不声不息地走了?
“皇上,我孩原本病痛之身,半月来忍疼受苦,伤毒并发下却没有任何怨言尤语……不是他傻,不知疼苦,而是他不想给臣添忧,给皇上牵挂……”容荟深匐地磕头,苍老身姿如同秋风中抖落的枝叶,萧凉无比。
他不是假哭,而是真的老泪纵横,也许是那个病子的“死”让他想到了自己孩子的死,所以才会触景生情,长咽难止。
他真正的骨肉,不是死于病苦,而是死在了他这个热心权名功利,怕他拖累他而亲手送去一碗毒药的父亲手上。
那晚,他的骨肉出奇得平静。十二岁的孩子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在他亲自端着浓涩的药汁,摒退了房中所有奴仆,哽咽着喉口对他说“爹来喂你吃药”的时候,一动不动地看着那碗本该端持在下人手中的药,长久后突然安静地笑了笑,对他说:谢谢——笑容明朗,却苍凉萧瑟,湿润朦胧。
聪明剔透如骨肉,在知道喝下去后会是什么后果的时候,还不忘对他这个心狠手辣的父亲说谢谢——感谢他不弃他病弱之身,含辛茹苦地养他一十二年,给他灵石妙药续命,让他存活于世,做许多自己喜欢做的事,比如奏笛吹箫,比如为画赋词、负暄赏雪,再比如独坐静思。
“爹,我累了。”那碗药入腹之后,他的骨肉看着他颤痛戚凄的面容,轻若无痕地笑着道。
那是隆冬的一个雪夜,飘飘洒洒的雪花肆意扬荡,无歇无止,染白了一方庭院,是那种纯粹的惨白和冷寂,不染杂尘。
第二日清晨的时候,那些照顾他饮食起居的下人抽动着嗓音,匍在地上,哭着告诉他:小世子走了。
走了……就坐在庭后那个少有人去的静亭里,裹着单薄的睡袍,靠在冰冷玉柱上,蜷缩着身子,平首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闭目而眠,一动不动,唇角下方一行冰冻的血迹刺目灼心。
那之后,他母亲疯了,也走了,杳无音讯,踪迹难寻。
都走了,剩下他一个人,在权势的颠途中踽踽独行,无牵无挂,肆意挥洒才情和手段,张扬而跋扈,一直到慢慢没了当初的热情和欲望、变得得过且过的地步。只在夜深人静之时,他才敢拿出那块写有“遥忆园”三个大字的旧匾,无语凝噎。
而现在,那个叫容决的病子也走了——他觉得他这一次阻挡不住死神来临的脚步了,因为从昨晚开始,他就一直呕血不止,滴水难进。
容荟深突然有点害怕,担心那个病子要是有个万一,他要来这兵权后该怎么办?
“皇上,求您为我孩子作主,还他公道,让他安心离去……”他一遍一遍地道,仿佛在向他自己真正的骨肉诉求公道,所以言语悲切,幽噎不已。
皇帝惊立不动,居高临下地站在容荟深匍匐在地的身躯前,面色骇白,看着自己那个双腿打颤的儿子秦漠晨,久难开口。
“老丞相先起来,是是非非父皇自会定夺,一定还世子甘心……”秦漠寒似乎看不下去容荟深悲戚神伤的颤老身骨,移步到他跟前,想要扶起他。
“父皇……父皇儿臣错了!我知道错了!求父皇开恩,再给儿臣改错的机会……儿臣一定会本分守则,不再给您惹事,父皇……”缓缓走来的顿重步伐让秦漠晨身躯一抖,看着皇帝幽肃不语的沉沉面色,蓦地匍倒于地,扑到他面前,抱着他的双腿哀声乞饶。
朝堂噤若寒蝉,百官皆缩脖不语,即便与秦漠晨经常鬼混的官臣子弟也不敢看他一眼,更别提为他求情了——因为他杀人了,杀的还不是一般人,而是权倾一方的相国的独子,求情就等于自掘坟墓。
“来人!”死寂得只闻容荟深抽噎之声的太和殿里,突然飘出皇帝异常响亮的颤音,威肃不容拒。
“晨王品性痞劣,妄行逆举,三番警告不知悔改,现今毒杀于人,惨弑相府世子,终酿恶果。为儆其他,罢其王衔,撤除皇嗣贵籍,打入冷宫,永不得出!其余一干众犯,如数逐出京畿,发配边关!”
死寂的朝堂上,传来皇帝幽沉的令音,顿闷而凝重,如石叩金钟时飘向远方的回音。
同时响起的,还有秦漠晨被禁兵拖走时发出的嘶鸣长嚎,入耳凄惨。
“吾皇大义!”一切归为死水静波后,朝臣躬身而向,齐声道。也不敢多说,因为他惩处的是自己的儿子,所以也没人敢劝他不要悲伤。
秦漠寒也未出声,看着自己二弟被禁兵像狗一样拎出去的凄凉下场,声息难出。
苏烈也噤了声,佯装规劝容荟深节哀的言语也吐不出口,只俯首不语,面无表情。但当一切归于宁寂后,容荟深依旧伏地不起的抽噎声开始让他心跳紊乱起来——很明显,他要开始向皇帝索取一些赔偿了,来弥补他儿子走后给他带来的伤悲,并且理由充足,合情合理。只是,他不知道他会要什么,要的东西又会不会对他苏氏一门不利,所以他紧张等待。
“皇上,老臣只此一子,虽然他缠绵病榻,不理世事,但却与臣相依为命,连心连德,如今……如今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先臣而去,臣……臣难再独活于世!”容荟深跪地不起,垂老身姿看得人心揪难耐,但是只他自己知道,他在为他真正的骨肉恸哭——一直是权倾一方的朝臣,所以他不能在人前有任何神伤之色,以免被他们抓住把柄。同样在下人面前也不敢,怕被他们发现自己当年做了什么,唯有借着容决的“离去”,他才能真正有机会纵声长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忏悔,想他的儿子,以及他疯掉的不知所踪的妻子。
听到那样的话,皇帝身形微颤,不知道容荟深要让自己做什么样的思想准备,因而不予多言,只道:“容相节哀……”
“皇上,我孩已走,臣伶仃独身,再难苟活……漠北告急,城中壮丁皆数外逃,兵源不足,臣愿不惜残体弱身,领兵带军,携家奴仆从,上阵杀敌,护我万民!为我孩儿积德,佑他泉下无苦无疾,无病无灾,来世安乐康好……”
“容相——”异口同声发出震惊之语的,是皇帝和苏烈,却不是担心容荟深想不开——他们巴不得他想不开——而是惊骇于他的言外之意,那简简单单随随便便的四个字背后的深意:领兵带军,那意味着容荟深要什么,皇帝和苏烈无不心知肚明。
“容相,世子虽走,但一定希望你保重身子,万不能跟自己过不去。府上无亲,但容相还有朕,还有苏尉,以及这满朝文武……还有太子,他以后也是容相的孩子,一定会像世子一样尽孝膝下,陪容相安度晚年……”皇帝着了急,战事已经让他夜难就寝,如今又加上此事,所以他不敢让苏烈和容荟深两人当中的任何一个有所手脚,因而极尽劝语,甚至亲自俯身,使力扶他起来。
“皇上,臣半生奔走于朝殿华宫,没有机会陪我孩儿玩笑,给他解闷,如今看着他在伤毒并发中痛苦离去,却一句怨言都没有,臣心里难受……”容荟深戚戚道,他说这话时想到了他骨肉离去时的平静睡容,所以他在表达自己的意图时,因为把持不住悲伤难言的情绪而使弯子绕得有些转不回来了。
不过,长吸口气后,他及时拉回了话题:“求皇上成全臣愧疚弥子之心!允臣为煌朝百姓尽些绵薄之力,以告我孩儿在天之灵,也感谢皇上这些年来对臣的百般厚爱!”
“容相,生死由命,你何必如此折腾自己?”容荟深的固执让苏烈莫名不安起来,象征性地劝说了一句,却在心里将他诅咒了不只一遍。
“臣跪求皇上成全!”容荟深当作听不见苏烈的声音,猜不到他的毒咒,身形不动,长声乞道。
“父皇,容相报国之心日月可鉴,如此是我煌朝万民之幸!既欲斩敌伐悍,父皇便当成全,以扬士气,振我军心!”蓦地,就在皇帝百思难定的时候,一句高亮的声音响遍群臣耳中,随之一个挺拔俊姿单膝及地,抱拳求道。
皇帝吃了一惊,替容荟深说话的是太子,煌朝基业的继承人,百官最为头疼的皇子,却是他最为满意的儿子,他想象不到他会为容荟深辩言。
秦漠寒敛了敛容,以往的浪荡轻浮丁点不存,只与容荟深一样跪在殿堂上,扬声道:“苏尉掌兵双十余万,但近年疲于庙堂,少顾大营,仅靠苏少将军及一干要将,难免疏忽。所谓尾大不掉,为免军心涣散,不若从北疆御风营中分出部分,予容相五万,严加整治,也助杀敌!”
容荟深也料想不到当朝太子会助他说话,当下不敢再回首往事,以免使自己陷入过度悲伤中而迟滞于反应,所以渐渐不再抽噎,一面附和着秦漠寒的话,一面思忖他反常言语之后的目的。
“皇上,御风营一众奇技骁勇善战,为漠北大营主力,更是御敌攘患的擎天之柱!一旦分散,必会军心大动,望皇上三思!”秦漠寒的话让苏烈脑中一个轰响,似被闷雷击中,浑浑噩噩,半天才终于想明白了他的意图,扯着嗓子辩道。
略作沉想后,皇帝明白了秦漠寒的意思,思绪一下开朗,也顾不得苏烈的急声辩驳,霍地俯身,扶起容荟深,大笑:“好!容相志在斩敌,朕心甚慰,即照太子所言,分拨五万大军于容相,日后就由丞相悉心整治,严加训练!”
“尾大不掉”四个字让皇帝恍然大悟,一直以来皇家斗忽略了一点:苏烈曾依靠二十万大军叱咤沙场,但行伍虽大,内里却不一定同心同德。
御风营乃苏烈毕生心血,说是命根子也不为过,倘若从中拔出少部,不啻于断了他一根手指,让他尝点苦头的同时却又不会恨到不顾死活跟皇室拼命的地步,所以会更加谨慎地看紧剩下的兵力——而这任务,他无能为力去完成,因为他不能从朝堂退身而出。一旦淡出,若还想继续过着被人敬畏的日子,他就得以不惑之龄披甲上阵,驰骋沙场。那也就意味着,他必须在权势与沙场之中择一而选。
但是,他放不下朝堂,以及不择手段血拼数载后得来的权势,所以这任务只能由一人去完成:他的独子苏湛。但是对付义气方刚的年轻人,比对付老谋深算的弄臣要让他省心和安稳多了。
抛却眼前的紧张局势不说,剩下的内患就是持有不大不小兵力的容荟深了——但是他不足为惧,那些兵士不是他手下,不会尽忠于他这个文臣儒相,所以他日后有不只一次的机会以治军不严等罪过责其交回那五万兵权,重皇室所有。
想到此,皇帝无比欣慰地看了看那个平日里放浪形骸的太子——果然看对了人!也庆幸他生而嫡长子,如若不然,以他深藏若谷的心智,只怕自己也要悲苦于骨肉夺嫡、手足相残的景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