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哪?”离开了那间盈满药香的静屋,看着沐离持剑远去的凌凛身姿,林子默心底生忧,扬声问她。
“你放心,我会按照他说的,从苏府接出你母亲,放你们离开。”长青藤下,沐离没有回身,手中的剑流转着冷异的寒芒,如冰窟中的冻水一样阴冽。“离开以后,或者去漠北大营找你哥苏湛,或者亡命天涯。日后无论沉香阁少主殷斩白还是相府世子容决,都当他们不存在,也不要对任何人说,否则后果自担!”
“你要去杀人?”林子默看着她手中紧攥的利剑,以及她凛凛身姿中的毅然决然,确证一样问道,但是已经肯定了自己心里的猜测,“为容决去杀人?”
“是。”没有犹豫,沐离肃声道。
“杀谁?你为容决去杀人,然后殷斩白发现你背叛他,恼恨之下再来杀容决?那你到底为谁在杀人?”林子默一紧张,急步奔到沐离面前,一口气连声问道。说话的同时想起了殷斩白凌冽如剑的身影,以及容决病弱的单薄肩背,而起阳又不是殷斩白的对手……
她一阵恐慌,不能让沐离惹恼殷斩白!
听到这样的问题,沐离幽肃的面上忽而现出一抹不该有的亮色,像是欣喜于她对容决的牵挂,又像心中有了可以巧妙杀人的方法,冷笑一声:“与你何干?”
“与我有关。”林子默毫不含糊,坚定道:“虽然是利用,但他救过我,我就不能在知道有人会威胁他生命的时候无动于衷。”
得到她的原因,沐离冷冷一笑,却不是笑她不自量力地阻止她去杀人,而是透过稀疏的藤影看去虚空,仿佛看见了一群正在声色犬马中纸醉金迷的狰狞面孔,笑得冷蔑如剑。
“你可知道,容决真正的姓是什么?”她收回视线,掠进林子默眼底,仿佛她就是那一群狂欢者当中的一人,带着幽锐如隼的锋芒,凌冷笑问,逼得她惊怔直视。
“他不姓容,比相府世子的身份更高贵。本该如他们一样飞扬跋扈,嚣张不羁,过着人人谄媚奉承的优渥生活。而不是缠绵病榻,在承受病苦中被人鄙夷嘲辱,为了挽回自尊费尽思量,算计别人,也算计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她没有等待林子默的回答,而是自问自答,说出了有生以来最长的几句话。
似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倾听她诉说的人,所以想一下子发泄完,沐离依旧冷言冷语,却是眼睛潮红:“他也不叫容决,但是他必须这么叫自己,他要与那些人撇清关系,以身体里流着他的血为耻。他把他丢弃在满是豺狼的漩涡里,用他长达四年耻辱不堪的生活换来煌朝社稷的数载安宁,却在歌舞升平里与他的儿子儿孙,与他的百姓臣子忘了他的存在,忘得干干净净,一纸谕令将他从史册中抹杀。认为他的屈辱是这王朝的污点和瑕疵,因而抹得彻彻底底,一字不留……”
“然后,在他第一次进宫,想去看看他们如何逍遥快活的时候,让他恃宠而骄的儿子来羞辱他,给他伤口上撒盐抹毒,想痛快淋漓地狷狂大笑,看看他一个病子在地上抽搐痛苦的可怜模样,然后再确定要不要除掉他……”
“因为那一箭,他必须在离死亡更近的道路上尽快算计,要在他们不知不觉的时候抓紧时间筹谋,在死之前看到他们的颤抖和恐惧。”她因为看见容决几近走到生命边缘的苍冷面容而惊恐得有些失常,所以自顾自说了许多本来不该告诉任何人的秘密,但是一直到结束,都还没有意识到这点。
潮湿红肿的眸光落进因为惊呆而一动不动的林子默面上,她再度冷声逼问:“苏小姐,如果不是他们,他不会有病,更不会濒临死亡,他被他们加害得遍体鳞伤,还要被他们羞辱嘲弄,看着他们心安理得地坐享荣华,却不能亲手杀他们,为他母亲报仇,你说我该不该去替他杀?”
耳畔幽恨冰冷的声音已经不再,林子默却依旧惊呆难信,直直看着沐离凄楚的面容,长久后还没发觉到自己的失礼,口中喃喃轻响:“你说他是……他是……”
“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控,沐离长吸口气,首先从她的视线当中移开面容,简短冷声道。“所以不要以为他的笑有多淡然,他不是看得开,而是怕看不开后会控制不住失去理智,让自己手上多染一些无辜血腥和罪恶。所以他必须在仇恨中平静淡然,在所有人的嘲辱鄙夷中清浅静笑——你所看到的,不是他。”
一席话,让呆呆直立的林子默如遇闷雷。她不知道沐离口中的他和他们叫什么,但却听得出他和他们的身份,所以知道她去杀人时要面对的危险。
“我跟你去!”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和冲动,林子默突然奔到沐离跟前,看着她鬼使神差地冒出了一句话。
“你能做什么?给你一把剑你敢杀他们吗?”沐离冷笑着看来,眸里的潮湿已经如数逼回,换为复如以往的疏冷和凌冽。
“我……”林子默确实不敢杀人。
那次失手杀了苏府管家后,就接连几天夜半惊醒,无故梦见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魔物,狰狞着面孔向她咆哮而来,似要将她吞噬。若不是简回春给她针灸静神,开方平心,只怕到现在还走不出那个血红的阴影和噩梦。
纵使知道她手无缚鸡之力,但沐离却似真的需要帮助,所以没有赶她走:“既然容决救过你,我只问你,为了还情,帮他做一件他不能亲手去做的事,你会不会同意?”
“……”林子默慌紧不已,思绪在脑海中飞来飞去,仿佛置身血海,挣扎长久,最终于下定了决心:“你没说错,我是不敢杀人,也没你那么好的身手,甚至是个累赘,但是可以帮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引开守兵。”
“我不会勉强你,一旦行迹败露,后果你应该清楚。”也是料不到她会答应下来,沐离面上的冷肃渐为和缓,让她想清楚代价。“非但他们不会饶恕你我,整个苏家也有可能被满门抄斩。一份薄情与万千人的性命,孰轻孰重,你自己衡量。”
她陷入长久而无声的斟酌,想象得到那会是怎样一个凄惨血腥的场面,但是片刻后,突地抬首,深澈的眸光落进沐离眼中,坚定道:“所以不能失败,我对你有信心!”
沐离似乎更加意想不到,忍不住重新看去她,连她自己都是抱着豁出性命的心态,眼前这个深闺千金却能有如此大的信心——这让她不得不怀疑,是否因为苏烈之前的无情狠辣,让她对苏家怀恨在心,所以根本不会顾及他们的死活。
“确定自己不会后悔?”她用逐渐加深的语调再次追问林子默,以此确定她会不会中途退缩而成为她的包袱。
“你放心,我虽然害怕死亡,但也知道人在有些时候,不得不放弃生命,我不会连累你。”林子默明白她的顾忌,迎上她的清冷秀颜目光认真道。
沐离心里的担虑烟消云散,突然问了一个无关杀人的问题:“你可怜他会死,所以才敢冒天下之不韪?”
“算是吧,但也不全是。”对于沐离的提问,林子默始料不及,但很快便有了答案,只是这答案让她自己也不清楚:“没有经历死亡,不会明白生而为人的可贵,尤其当一个人带着不甘离去。我想容决心里或许就是这样,那些给过他帮助的人,比如起阳和你,他一定希望他们过得开心无苦,所以才会迫使自己在死神面前挣扎不走,希望能看到你们安好无忧的那一日。我跟他相似,只是我已经没有挣扎的机会了,但是他还有,所以我得帮他留住那个机会。”
沐离不知道她的前世,所以听完她一番解释后有片刻的怔滞,但是很快便让自己恢复过来,却也未曾多说,只道:“他没救错你,但苏烈生错了女儿。”
林子默没有立即接口,短暂犹豫后才道:“可以这么跟你说,他女儿叫苏苒,但是已经死在他手上,活下来的这个,以后就是林子默,不是他女儿。”
“你不恨苏家人?”沐离眼底的惊异明显不浅,侧首直问。“阮凤珠阴险歹毒,不少奴妾和儿女都成为她手上冤魂,甚至你哥苏湛——他母亲难产而死,也与阮凤珠脱不了干系,但苏烈却对她百般包庇,在她作茧自缚不能生孕时一口咬定是你娘暗动手脚。误会消除后非但不予道歉,反而冷落你们母女,过着连下人也正眼不看的凄冷生活。若非顾忌与容家的婚约,只怕你们母女早就被扫地出门了。这些,你心里当真没有怨言?”
林子默耸了耸肩,无所谓笑笑:“我说过,以后我是林子默,不是苏苒,更不是什么千金小姐,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死过又活了下来,无亲无故,得为自己的生存奔波跋涉,甚至是亡命天涯的普通女子,道理就这么简单。”末了,她趣笑一句:“要是这次成功帮你完成了这件事,若你不取笑的话,那就给我一点辛苦费,让我好有逃命的资本。”
她的豁朗让不苟言笑的沐离也忍不住微微扬起了唇角,有那么一瞬间,不想让她涉入血腥之中。但是当容决苍倦的病容与屹立的身姿形成的极为不谐的画面呈现在眼前时,她又不能让自己有丝毫的犹豫,所以还是需要林子默的帮助——把她推向死亡来给容决喘息之机的帮助。
所以,她不能迟疑或心软,哪怕在清楚一旦容决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后会责备自己,她也不能退却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