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满目腥红的血缓缓流淌,身体像是攀在悬崖边上,往上去是无数狰狞的尸体,奇迹般漂浮在虚空中,张着血盆大口,吃人一样急速逼近;一旦失手掉下去,又是黑暗不见底的深渊,连蒸腾而上的雾气也变成血色,像要吞蚀天地间的一切。
置身在这样的绝境中,林子默惊恐无助得几近虚脱,在那些尸体漂浮到她周围,抓扯着她的头发和肌肤,要将她生生活剥了的时候,蓦地松手,从万丈悬崖边直直坠去!
“啊——”她吓得惊坐而起,脑袋砰地一声撞到一个硬物,只听得脆响炸开,她就眼冒金星,晕晕乎乎地又跌倒下去,胸口的剧痛让她忍不住拧眉抽搐了一下,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
秦漠寒也被碰得龇牙咧嘴,万般想不到这个脱离生命危险的女子如此激动。只不过还没等他痛得叫出来,身后两个婢女的呼声便炸响开来,围着他又揉又哭。
“该死的刺客,留着她做什么!一剑把她脑袋切了让皇上处置!”子晞一面揉着他额头,一面幽声啜泣,显然还未从几天前的那场厮杀中恢复过来。看着秦漠寒脖子上缠绕的白纱,与妹妹子桐无比心疼地抱怨道。
“哭什么哭,我这不好好的。”秦漠寒被她们吵得颇为不耐,却又见不得女孩子抹眼泪,嗷嗷了几声脑袋总算清醒过来。“都下去都下去,殿下我若连个女流之辈都制服不了的话,还怎么继承大统?”
那俩婢女怎么都不肯走,但总归没了哭腔,垂手立在他左右,各自握着一把剑,像看猛兽一样极度戒备地盯着榻上挣扎而起的林子默。
“你不要命了?再动可就真没救了!”想象得到被利箭贯胸而过的痛楚程度,秦漠寒蹙了蹙眉,就要伸手去扶她。
完全陌生的环境让林子默有些茫然和无措,在那双大手伸过来时,仿佛看到了噩梦中狰狞的血手,本能地向后退去,惊恐而警戒地盯着他。看清自己尚且还活着坐在一张华贵的暖榻上后,她隐约想起了昏迷前的情景,明白是这个人将她从刀口救了下来。
稍一寻思,她有些明白他的目的,扯着沙哑的嗓子断然道:“我不知道……”
秦漠寒看着她的难受模样,有些心疼地揪起了眉头,洒脱俊朗的面上既而又是一抹好笑和不解,凑近她身边:“你不知道什么?”
林子默无以为答,才觉是自己太过戒备而失了言,往后缩了缩,远离了秦漠寒几分,眼里依旧一片防备,不知道这个男子要从她口中套出什么话口。
“好妹妹,你不记得我了?”对林子默万分疏冷的举动,秦漠寒惊讶不已,再凑过去一点,把自己整张俊脸呈现在她面前,当她重伤刚醒还没完全恢复意识,所以给她暗示,指着自己道:“仔细看看。”
对那一声好妹妹的叫法,林子默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不悦地别了别头。不过听到他的话,思忖着或许是这苏家小姐认识此人,所以他才没有杀她,反而救了她。
“你真的没印象了?”秦漠寒非常执着于此事,不断给她提示:“城煌庙外,你跟你娘上完香刚出来,不偏不巧就跟本宫偶遇了。当时你羞得直往你母亲身后躲,看都不敢看本宫一眼,这让我越想越懊恼,难道本宫一点风姿都没有?”
他把那日蓄谋而待的截堵说成偶遇,十分沮丧地看着她,希望她能有一点点记忆,好让自己心里得些安慰。
林子默只觉茫然,实在没有力气跟这般自恋的人多说,漠然看去他,从齿缝里挤出四个字眼:“疯姿无限……”
“是吗?”秦漠寒不知道她说的是疯姿,极为自豪。但见她肯开口,就友好地往她跟前坐了坐,意有所指地笑问:“那你是不是非常想念本宫?为了见上一面,如此短的时间里就长了这么大的本事,连上书房都能溜达进去,那可是要砍头的!再怎么望眼欲穿,也不能跑错地方,更不能把情诗念给父皇听,本宫心里到现在还酸酸的……”
林子默敢保证,如果正在用膳,自己一定吃不下去了。然而对他的言外之意,她却不含糊,忍着胸口的顿痛看去他:“还要听吗?”
“你再玩什么花样,当心我们割了你舌头!”见秦漠寒离这女子越来越近,子晞与妹妹呼吸紧张起来,蓦地抽出长剑,指着她喝道。
秦漠寒急不可待,立马喝止了多舌的她们,将耳朵凑过去,言笑宴宴:“念来听听,待会儿本宫也给妹妹赋一首。”
“靠近点……”林子默没有力气挪动身子,沙哑着喉咙幽声道。
“还没纳你为妃呢,这……好像不太好吧。”秦漠寒受宠若惊地摸摸鼻尖,却也不做作,即刻将耳朵搁过去,摒息静待,生怕漏掉一个字。
“梧桐栖凤,葳蕤窕窕,琼枝遗彩,醉子来衔……芙蕖横波,柔荑澹澹,夭田洒露,飞鸿……飞鸿独采。酴釄花事……其期修远,参商不顾,云雨缠缠……”
结束了最后一个字眼后,看着唇前那只白净的耳朵,林子默冷笑了一声,使了余下的所有力气,张口逮来它,死死咬住!
“啊——”一声惨叫和子晞子桐的惊叫立马淹没了整个寝宫,无比凄惨。
“它没烤熟!”秦漠寒忍痛从林子默口中拔出耳朵,颇是幽怨地瞪了一眼不知好歹的她,同时眼疾手快,一掌击飞了两个婢女刺向林子默的长剑,怒声吼道。
“去去去,快点拿纸和笔来!”他似是怕自己忘了好不容易听来的那首诗,他顾不了血淋淋的耳朵上传来的剧痛,连忙推走奔到她跟前的子晞和子桐,命她们笔墨伺候。
洋洋洒洒地挥笔急划,待吹干余墨展平素笺后,一首满是向往和赞慕之情的诗赋跃然纸上,令他几乎忘了耳朵上的痛,无比陶醉地吟咏开。
完后,他满意地点了点头,重新来到榻边,复又挂出无愠无怒的笑容坐了下来,右耳被白纱包裹得严严实实,与左边极不对称,看起来颇是滑稽。
“饿了说一声不就得了,这么大的皇宫还怕不够你吃……”他没把林子默的撕咬当成无礼,三言两语敷衍过去,抽来子桐胸前的帕子,就要擦掉林子默唇上的血迹——那是他自己的,自然越看越心疼,索性抹了去。
“躲什么躲!我又不咬你……”见她闭口别头,躲瘟神一样皱眉直往后退,无比幽恨地冷视着他,秦漠寒佯装不耐地喝道。尔后又软了语气,拿走血帕叹道:“你说说,安安静静地待在闺阁里等我来娶你有什么不好?非要跟沉香阁那些余孽为害人间……这下可好,非但你吃不了兜着走,整个苏家都别想好过,马上就得为你的行为负责了。”
“他该死!”想起苏烈逼迫自己女儿苏苒喝毒药,又派兵搜抓她的无情行举,林子默没把他当好人,看着这个锦衣华服的倜傥太子幽幽道——果然如沐离所说,都是一群在歌舞升平里过着逍遥无忧生活的寡情之人,无疾无苦,无病无痛,忘了还有人被他们害得每时每刻必须承受病痛的折磨。
这样森冷的话语听得煌朝太子一惊,瞪大了眼珠看去她:“好妹妹,他可是你亲爹呀,这么恨他?”
林子默不欲多说,倚着软榻靠背,冷冷看了他一眼,不言不语地别过头去,面上尽是疲倦。
秦漠寒嘿嘿笑了笑,继续这个话题:“你爹这个人太过阴险贪婪,什么东西都想要,永远也不知道满足。已经凌驾万人头顶了还想往上爬,非得跟容荟深拼个你死我活,偏偏两人还装作一副万分友好的样子,不知道有多虚伪,真是可恨!你这么讨厌他也是情有可原。可是你就不想想你母亲和你哥?他们可是真拿你当亲人,要是因为你受到牵连,知道你连他们的死活也不顾,该有多冤枉多寒心……”
饶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所以已经不再在乎任何无关自身的事,但是听到那样的话,林子默的面色还是微为一怔,转首看去他,等待着他的威胁。
“别怕别怕,二弟又不是你杀的,顶多算个共犯,再怎么有理有据,也不可能把你们苏府全家抄斩。何况你爹手握重兵,在这战火一触即发的节骨眼上,动谁也不能动他分毫,否则他要是不高兴了,歇兵不战,漠北那些悍民岂不就要跑来我皇宫打劫了。”秦漠寒从她的眼睛里读到了一丝妥协的意味,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几乎是环手拥住她纤弱的肩颈,嘿笑着开导她。
“不过给些惩罚还是必须的,得让你爹长点记性,要不然还以为我煌朝没有王法了。还有阿苒妹妹,闷在深闺里当然不知道人心险恶,既然知道自己当了那魔门妖派的替死鬼,就得想办法整整他们,让他们知道你虽是一个弱女子,可也不是好欺负的!”
说到最后,他璨然一笑看去她,呵气如兰,期待地问道:“怎么样?太子哥哥可以帮你出这口恶气!”
林子默听得鸡皮疙瘩不断,厌恶地挣了挣肩膀,依旧避不开那道沉重有力的手臂,索性抬起另一只手,攒聚了所有余力一把将他打下去!却因为牵痛伤口而痛得闷哼了一声,额上冷汗也霎时涌出,一口冷息几近堵在喉间,上下难行,冷声道:“要杀……要杀就杀!”
“干嘛非要跟自己过不去呢?你看你看,伤口都裂开了。”秦漠寒蹙了蹙眉,硬是扶正了她的身子,指着她胸口的殷红血迹同情地道。“就算想交个知心朋友,可也要有识人之明,得看他们背景干不干净。沉香阁自落阁之日起就杀了朝廷不少官员,惹得人心惶惶,官民忌惮不已。妹妹要是跟他们同流合污,可不要让世人唾骂死,说不定还要遗臭万年!”
“比你们……比你们醉生梦死薄情寡义要……”她不信了这放荡太子的所言所语,幽声驳到。不过所剩无几的力气实在让她说不完一句完整的话,方过一半,便急速喘息起来,难再接上。
“别激动别激动,有什么误会慢慢解释。”秦漠寒眉宇拧成了川字,实在不知道沉香阁给了这苏烈幼女什么好处,让她闭口不言。“才被劫走了几天,妹妹的魂就被那殷斩白给迷走了,这么向着他?他有本宫风流潇洒吗?”
“殿下风华绝代,天下谁也比不上!何况他还是个祸害人间的妖孽,根本没资格跟殿下比!”子晞比妹妹子桐开朗大胆些,闻言后瞥了瞥林子默冷笑不语的苍白面容,一面赞扬着秦漠寒的风采,一面讥讽她:“有眼无珠的人配不上跟您说话!”
“听听,这话多中听!”秦漠寒万分欢喜,径直挨着林子默坐下,一双手臂再次环住她的脖颈:“连那俩丫头都分得出善恶,妹妹千金小姐,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主见?不过感情这事也说不清楚,再怎么坏也有人喜欢,太子哥哥也不勉强你非要道我好,只说说那首诗是谁教给你的就行,以及殷斩白为何唆使你去扮鬼吓父皇,这样也好帮你报这一箭之仇!”
林子默冷冷看去他,如果还有力气,立马会逮住那只左耳,将它连筋咬断!只是虚倦混合着透骨的剧痛让她无力动弹,因此未曾理会他,转过头去倚着靠背,等待死亡一样缓缓合上眼睛,呼吸静不可闻。
“真不说?”秦漠寒耐性不好,颓然放开她,原本放荡不羁的笑容也在刹那间转冷,反问了一句后,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转而离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莫测笑道:“让你见一个人,也许就会变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