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只一次在皇宫的长廊上穿行了,但这次苏烈的心情却有些起伏不定,跟在宫娥的身后,不时四处观望。
“太尉大人,就是这里。”到了目的地后,宫娥摆了个请的姿势,让他进去。
抬首而望,“靖华宫”三个洋洋洒洒的鎏金大字映入目中,苏烈心下更奇——因为来的不是上书房,而是太子寝宫,这让他不得不提高警惕,抬步小心进入。
宫内不同以往,几乎没有侍立的婢娥和守卫,除了华器贵皿闪烁的璀璨流光外,到处都是死一般的沉寂。珠帘轻曳,薰香缭绕,碧帏飘舞,沙漏静淌,声息不闻的空旷宫殿内,间或充斥着一丝甜腻而香绵的气息,撩人心脾。
独自置身在这样清香撩怀的寝宫内,已是半百之龄的苏烈不禁皱了皱眉,暗地里嗤鼻鄙夷,不晓得皇帝若是驾崩西去,一个莺环燕伺的风流小儿能否担得住治国安邦的重任。
不过转念一想,若真正辅佐这样一个流连花丛的小子,或许更让他得心应手一些……
“老太尉,近来睡得可还踏实?”正想得出神,冷不丁一个挂着暧昧笑意的轻浮俊脸从帏帘后现出:眼波光华流转,眉目春水迢迢,唇角带着三分醉意四分迷离缱绻而扬,面上满是挑逗的不羁笑容。
此刻,他正拥着一个面色惨白的女子款款移来,只不过右耳上用药纱缠绕的蘑菇状包痕让他看起来极为滑稽。
听声音便知是谁,苏烈不悦地拧起了眉头,方想行礼,视线却定格在煌朝太子臂下的女子身上。看清她面容后,震惊夹杂着恼怒一齐涌入脑海,让苏烈陡然瞪大了眼睛,出言欲斥。
“老太尉别激动,一不小心气出病来,本宫可担不起这个责。”不等苏烈开口,秦漠寒立马发话,环着怀中女子,拂袖慵懒地笑道。
震怒让苏烈忘了行礼,看着相拥一起的两人,气得胡子抖来抖去,无论如何都克制不住心里的愤懑,猝然指着那女子,斥道:“你、你这……不知廉耻!”
“太尉大人怎么能这么说阿苒?”秦漠寒皱了皱眉,更加环紧了怀中人儿,“她望穿秋水想念本宫,一个人又没法子来皇宫,竟不惜找沉香阁少主殷斩白帮忙,这才混了进来。无奈不知道本宫所居,跑到了上书房,还把情诗念给父皇听……不想扰了父皇清静,被当成刺客给误伤了,到现在还不能自己走路。阿苒一片痴情,本宫怎能不感动?要不扶着她给些照顾,有什么资格做她未来的夫君?”
他滔滔不绝地解释着,丝毫不觉怀中女子一双幽恨的目光直直射在他面上——如果不是被他封了穴位不能动作不能说话,林子默发誓,就算同归于尽也要把他的左耳和喉咙连筋咬断!
然而苏烈开口骂出来的字眼让她更加为这具身体的主人不值——有这样一个可憎可恨的父亲,不若没有!
她将目光移向苏烈,自在心里冷冷道:你女儿被你们害死了,已经做鬼了,如果不给她好过,那我林子默做鬼后就替她去找你,让你这辈子不得安宁!
“你看你看,阿苒都被老太尉说得不高兴了。”秦漠寒掠到了林子默眼中浓烈的恨意,怕她怒火攻心撑不下去,立马将她脑袋扳往自己胸口,截断了苏烈复又到口的骂语,意有所指地继续笑道:“不过好在阿苒没有性命之忧,可以为自己辩解,要不然她就真成替死鬼了,老太尉岂不也要含冤莫白。”
“殿下!”那般堪称调侃取闹的话让苏烈震惊莫名,视线从林子默面上收回,霍地抱拳,扯声禀道:“刺杀皇上一事,臣概不知晓!”
他只知废黜皇子秦漠晨被沉香阁中人枭首于冷宫,并且他们在上书房刺杀皇帝,未遂逃走,却不知道凶犯还有他这个罪女。所以从秦漠寒口中拐弯抹角地听到那样的真相后,整个人当场就僵住,惊得一动不动。
“不晓得?”秦漠寒不解地看去他,开玩笑一样随口而问:“那就是说,殷斩白与老太尉预谋在先,只不过他们等不及,没招呼一声就行动了,导致老太尉被蒙在鼓里,到现在还不知道详情,是不是这样?”
“殿下!我……”苏烈此刻的心情岂是震惊一词能够形容得出,突然而来的变况让他措手不及,极尽可能撇清自己的嫌疑,语方出口,就被秦漠寒一语打断。
他扶着怀中的林子默,轻笑道:“前不久苏少将军说要招安沉香阁,谁知战火突发,还没行动殷斩白就跑来我皇宫闹事。仔细想想,这其中似乎有些蹊跷,觉得不像是不虞之变,倒像有人暗中蓄意策划,要不然怎么今年大事这么多,一件接着一件?”
苏烈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吃惊之余扬声反驳:“臣一片忠心,天地可鉴!此女蒙昧妄为,杀人越狱藐视王法,又扮鬼作祟为害人间,早已被我逐出家门!于今勾结魔门妖孽,祸乱朝纲,既然被生擒活捉,便任由皇上处置,我无二话!但请殿下明辩是非,莫要陷我于不忠!”
那样冷血无情的话语让林子默神色一冷,若他女儿苏苒尚在世间,听到这般话,只怕早已心如死灰了。
秦漠寒却是大大咧咧笑了笑,颇是同情地看了一眼怀中的林子默,尔后才抬头迎上苏烈,嘻哈道:“怎么说也是血浓于水,何必说得那么绝情呢?又没人怀疑是老太尉指使的,何来陷你于不忠之说?”
煌朝太子言外之意是何,苏烈岂能听不出来,当下强压住心头怒火看去他,肃声道:“身正不怕影斜,若是不信于我,苏氏一门尽由皇上处置,相信世人会给我苏烈一个公道说法!”
“没人说老太尉想杀父皇,苏尉为何非要给自己抹黑呢?”秦漠寒玩弄一样笑笑,短暂停顿后,又改了话口,散漫道:“其实……要说这事与老太尉无关,也不是那么困难,目前还没人知道她就是阿苒妹妹,只要老太尉封住了阿苒的口舌,那刺客还不照样只是沉香阁门人……”
苏烈一惊,以为秦漠寒让他亲手杀了女儿。但因着自己没有参与刺杀皇帝一事,若真照其所为,想必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稍稍寻思后,他渐渐平静下来,当作不明其意般沉声问道:“殿下何意?”
秦漠寒诡异笑笑,依旧一副惫怠懒样,说出口的话却再不是随意的腔调,隐约带了些威胁:“老太尉聪明人,却不小心被容荟深拿走了五万精兵,可要看紧剩下的了,万不能再让人有机可乘。”
听到“精兵”二字时,苏烈心下一震,瞬间明白过来他的意图,断然喝道:“此事与我无关,若想治罪,烦请殿下拿出本尉染指魔门的证据!否则苏氏一门宁可枉死,也不会屈打从招!”
如此慷慨就义凛然无畏的驳词让秦漠寒习惯性地又蹙起了眉,嘴角牵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弧线,不冷不诡,笑道:“要说证据,阿苒妹妹不就是最好的证据?这样一来,不只这件事与苏尉脱不了干系,汤惟庸之死恐怕更让老太尉百口莫辩了。”
说到此,他微微停顿了片刻,笑了笑又继续长篇大论:“苏尉想想,地牢戒备如此森严,若非熟谙当中僻道,沉香阁余孽如何能轻而易举地劫人杀人?莫不是与人为伍是什么?再者凶犯未曾落网,苏少将军突然提出招安这样胆大冒险的计策,还没付诸行动就又发生战事,轻易便撇清了责任。这要让有心之人仔细琢磨琢磨,怎么着都能想出个一二蹊跷。更重要的是,耶婪国三个王子惨死在我朝,惹得北狄举部躁动,能神鬼不知地做到这般地步的,天下间除了沉香阁门人还会有谁?百姓们不懂得当中真相,若是添油加醋一两句,一传十十传百,后果可比屈打成招要严重多了!”
说到最后,仿似怕自己也被牵连进去一般,他抖了抖肩,后怕道:“难不成老太尉要担上勾结魔门,祸乱山河,弑君夺位的千古骂名吗?”
“你——”苏烈眼一瞪,无比恼怒,视线不经意间掠到林子默身上时,愤声斥道:“真真生了你这个祸水!”
“阿苒多乖的,怎么成祸水了?”见怀中人身体颤抖,秦漠寒知道她此刻肯定也情绪激愤,赶紧扳过她的脑袋,叹息一样道:“容世子不幸没了,那她可就是我未来的太子妃,老太尉要这么说阿苒,不是指桑骂槐,连本宫也被说成祸水了?”
碰到这样胡搅蛮缠又说得有理有据的太子,苏烈气得面色铁青,额上筋脉突突直跳,但理智尚还存在,明白皇家借此要在自己头上动土了。即便寻找证据脱罪,万般都洗不清所有嫌疑,硬拼下去,届时定是你死我活。
那样的结局他不是担不起,而是不能担,因为当中还有一个容荟深。
很明显,若有万一,皇帝肯定要拉拢他,容家横插一脚进来,那他非但死无葬身之地,还要遗臭万年,那时、那时就真的步入万劫不复之地了……
想通了这点,他强压着心头怒火,整理了下思绪,怒声道:“皇上是何旨意,但请殿下明示!”
“嘿嘿……也不难。”秦漠寒露出了一抹奸计得逞后的得意笑容,摸摸鼻尖,很不好意思地道:“父皇忧国忧民,大战在即,当然希望以国事为重。这明示嘛……其实也没为难老太尉,就是嫌本宫整日风流快活,逍遥忘形,他担心再这样下去,必要惹来民怨,所以嘛……”
他看去苏烈因为紧张而越发瞪大的眼睛,嘿嘿笑了笑,像在喂他吃定心丸,顿了长久才不紧不慢地道:“借着这一战,他强令我去历练一番,也好对得起苏尉和容相等一干朝臣对本宫的厚爱。所以就麻烦老太尉或少将军照顾点,给我个一兵两将什么的,也好让本宫在沙场上不拖那些将士的后腿,更不会丟我煌朝社稷的脸……”
“你——”听着那些玩笑又玩弄的话语,苏烈鼻子都气歪了,如何猜不到他去了疆场会是何情景,恐怕必要全营哗然,更枉论予他兵力。但皇帝总归虑及战事而没有狮子大开口,他也就微微放了些心,怒指着他,顺带恼恨地瞪去林子默,仿佛在看一对苟且男女,愤道:“沙场刀枪无眼,死了别怨谁!如果皇上非要这样打算,给你留两万铁甲!否则我苏烈宁愿被世人唾骂死,也不会承认自己没有做过的事!”说罢也不拱礼,带着满面愤色拂袖离开!
“两万?这么少!老太尉别急着走啊,再和本宫商量商量……”偌大而空寂的寝宫内,除了苏烈顿重而烦闷的脚步声外,就只剩下煌朝太子讨价还价一样兴奋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