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霁初晴,丹阳斜挂,洒下一缕缕温适的光芒,使得煌朝京都霁城沉浸在一片和暖的金绯色泽中,令人惬意忘忧,直想躺在硕秋沁爽的庭院里,呼吸着大把新鲜的空气,枕木小憩。
那是平常人的平常心愿,此刻的太尉府却不尽如此。
端坐在雕花木椅旁,苏烈心中不甚平静,摒却了厅中所有下人,独自斟酒而饮,一杯接着一杯,却不知道喝下去的烈酒是何滋味。偏偏风艳多语的正房妻子不识时务地走到他身边,烦语不断,惹得他忽地来气,一把将酒杯顿在坚硬的檀木桌上,恼容瞪向她。
“都已经下决心了,老爷为何还这般烦躁?”阮凤珠斜了他一眼,却也忌惮他喜怒无常的脾性,扭摆的纤腰微微收敛了些,坐到另一张空椅上,重新给他倒了一杯酒,赔笑道:“气大伤身,老爷就别给自己找不顺了。只要不出意外,过了今晚,别说他容家,就连皇上那边也好交代,还担心什么?”
“鼠目寸光,你懂什么!”不知道是因为眼前风媚妖娆的红颜已不复昔日那般纯善,还是因为他已对她生厌,苏烈不予其好脸色,没好气地瞥她一眼,仰首将她倒来的酒一饮而尽。
阮凤珠心里不悦,也赌气一样在他复又自斟时伸手夺来酒瓶,闷声驳道:“谁怪你那沈眉娘生了个祸水!害得苏家进退两难……”
“你——”听到那样的话,苏烈猝地挥起了巴掌,却在半空收。视线对上阮凤珠一双挑衅的凤目后,他终是霁颜,沉声胁斥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我做了些什么!若还不知道收敛,休怪我不念夫妻之情!”
“老爷,我……“阮凤珠心里一个咯噔,赶忙收了娇声腻态,抱住他手臂,讨怜一般哀声道:“生不了孩子是我没用,不管老爷怎么做都没错,但是我的所作所为并没有针对任何人,只不过是想留在老爷身边,陪你共度晚年而已。”
无论真心还是假意,那样惹人怜惜的话语终让苏烈心中一软,适才未再说什么,只甩出手臂,像是衣袖上染了污物一样,使劲拍抖了下,才不耐烦地道:“没事别来烦我!”
阮凤珠心有不甘,径自讨他欢喜地说了一通,却得不到他任何回应,不禁心生无趣,但更加放心于苏烈未曾在意自己派福安杀他幼女苏苒一事,因而也就半是扫兴半是欣喜地准备离开。只是不待起步,却又被唤住。
“去备一些补品,待会去趟相府。”
“是去看容家那个病秧子?”阮凤珠心下鄙夷,外人都道相府独嗣自小体弱多病,见不得风寒,因而几乎从不出府,见过他的人自然没几个。每每入冬,三天两头就得大病一场,二十二个年头以来,不知道人事不省过多少回。若不是生在权贵之家,依靠上等灵药续命,哪能撑到现在?
“不过一个病子而已,那容荟深竟还心存侥幸,请皇上加爵,给那病秧子晋封什么世子,还待将来沿袭他的相位,整个一场白日梦,真是可笑!还好老爷下了狠手,要是让阿苒那祸害嫁给一个数着指头过活的药罐子,可不要连累死整个苏家了!”她撇撇嘴,还想讥讽几句,却见苏烈面色乏善,怒目看来,遂才识趣地闭了口,怏怏去了。
被容府下人迎进大门的时候,一股清淡药香隐隐传来,在偌大的内院上空游弋,扑入鼻中苦涩而呛刺,令苏烈微感不适。不过碍于颜面,也不好意思掩口遮鼻,他也就强忍着,装作闻不见一样与煌朝国相容荟深把酒相慰。
一个心伤于独子的痼疾,一个深忧于女儿的命案,两人长时交心,神伤悲愁间,彼此也得了些许慰藉,因而这场随意的来访和对话并不显得十分低沉,反而令他们思绪开朗了许多,亦或者都是彼此面上故意表现出来的宽慰。
送走当朝太尉后,容荟深无奈地摇头叹了口气,不知道是感慨自己外表光鲜内里忧忡的处境,还是介怀苏烈方才所说的话,片刻犹豫后出了厅堂,走向后院一间清雅无尘的静屋。
虽是金秋之季,但屋里却绿意盎然,角角落落都悬摆着青碧而水润的藤蔓,配以几盆名贵的时令花草,以及间或悬挂的几幅山水墨画,若忽略掉象征着疾患的淡淡药香,犹显生气。
穿过珠帘,步入内间的时候,一眼望见帷幕之后一个孤凉的身影。那人静坐在榻上一方矮几之前,似是执笔作画,又似题词写赋,不曾抬眉。身量单薄,笼罩在病态的苍冷气息中,却又如屹立远峰上的一颗青松,孤傲而坚韧。
“苏烈来过了。”没等他开口,帷幔之后突然飘来一句清疏的语声,打破了室内的宁寂。说话的口气听不出来是疑问,还是因为已经知道此事,只想确证一般而简单陈述出来。
身为国相的容荟深对猝然传入耳中的清音始料不及,更加震惊于榻上病子的洞明心思,有些微的诚惶。不过寻思着他既然知道苏烈来访,想必也已经猜得他们谈话的内容了,也就不予欺瞒,如实道:“来过,是来解释和道歉的。”
“悔婚吗?”榻上的人冷冷笑了笑,却听不出是鄙夷还是讽刺,须臾后追问容荟深:“你相信苏烈的话吗?”
一句话将容荟深问住,停顿片刻,他才斟酌着言词应道:“此人老奸巨滑,不择手段,这次为了摆脱两难境地,竟不惜牺牲幼女,足见狠辣城府,其言……十之八九不可信。”
“不择手段?”仿似对这个词特别敏感,重复了一遍后,榻上的病子散漫笑开,目光掠向帷外静立的容荟深面上,玩味一样道:“说到不择手段,相国大人不也一样。”
不等容荟深反应,他又道:“既是指腹为婚,那么无论生死都是容家的。苏烈可以义正言辞地反悔,相国大人同样也有足够的理由再次让他进退维谷。”说话之隙,玩笑口吻一直不去,“明日早朝之时,就以我容决痼疾之身不弃死妻之由,针锋相对苏烈,相信皇室那边也会因此大动口舌,那时就看相国大人争不争得过皇家了。”
“可那时人都死了,争来又有何用?就不能给那无辜女儿一些安宁?”煌朝国相面色微豫,犹疑着劝道,自然对自己的实力心知肚明,实在不想在这件事上搅出风波,将自己卷进去。
猜得到容荟深的心思,容决淡笑不语,顷刻沉默后才自言自语一样出了声:“煌朝两大世家虽都只手遮天,却以苏家为最,手掌兵权,翻云覆雨只消一语。相较而言,相国大人党羽甚微,唯一独子也**病榻,作为不成,仅靠皇家撑颜,想这以后的岁日,可能摆脱得了仰人鼻息的境地?”
一番话说得容荟深心忧不已,他又如何看不出来这番局势?树大招风,哪一日皇帝起了狠心,定是拿最易得手的容家来儆猴示威,偏偏……
他抬头看了看帷帐后那道清瘦的身影,皱眉轻叹了口气。
“所以趁着威势还在,若不向苏家,甚至是皇家争点什么,日后拿什么去反抗?”听出了容荟深叹息背后的无奈与无助,容决淡淡笑了笑,给他慰藉。
“……是,我明白了。”纵然极不情愿点头,但碍于这个病子的交代,容荟深也就不得不妥协,颔首答应后退了出去。
他刚走,一阵微淡的咳声从帷帘后细细传出,像是极力克制,又似乎病情较重,响声细沉无力。同时响起的,还有低低的呕血声,然后整间内室的药香便换以鲜血的味道,浓郁飘散。
“公子——”房梁上急急飞下一个少年,惊白了面色奔到帷帐后,连忙从怀中拿出一个药瓶,喂他服药。
“没事……”缓过体内的顿痛后,看着衣上斑驳的血迹,容决神色有短暂的发怔。恢复过来后,他抬手压上少年的肩膀,想借他的支撑起身下榻。
“起阳,帮我更衣,去趟大牢……”挣扎中,他沉声命道。
叫起阳的少年心下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去自家公子,固执地阻拦他:“师姐再三叮嘱我要照顾好你,公子伤病不轻,不能去那种污浊之地!”
容决神色平静,压着胸口的不适断断续续道:“不知道一个弱女子,如何敢杀人弑命……总归是指腹为婚,虽未照面,但是送一程,也算对得住自己的良心……”
“可你的身子要紧!”起阳不忍心见他受累,极尽可能劝他留下来静调,忡忡道:“不行我去大牢看看,告诉她是公子的意思。”
“死不了,总得给自己积点阴德。”容决若无其事地笑笑,不顾起阳的阻挠,伸手抓开了帷幔,映现在青藤下的,是一张苍白如纸的倦容,犹如万里冰山上常年不化的雪,却在舒润藤萝的掩衬下透出微不可察的淡淡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