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皇宫后,林子默睡得异常安稳,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药香袅袅的静屋里,熟悉得让她彻底放了心。
“苏姑娘,你醒了?”正要掀被下榻,一个温醇的声音响起,随之珠帘揭开,进来一个隽逸的身影,含笑走向她。
有那么一瞬间,林子默分不清他是容决还是昨夜那个被当成殷斩白的黑衣人。
“你怎么样?”她看得心里一暖,挣扎着下了地,颤颤巍巍地移到他身边。
“不用紧张,刚服过药,还受得了。”容决快步而上,扶住她肩膀,“已经昏迷两日了,可有感觉伤口不适?”
“两天?”原本是担心他的身子的,但听到最后,林子默面色一变,满目震惊。
容决不解,当她身子不舒服,安慰道:“简先生医术精湛,一般箭伤对他而言不在话下,苏姑娘若有不适,可让他再过来诊治一番,确保不留遗症。”
“不是……不是那个……”林子默又羞又恼,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看着容决疑惑而担心的目光,她就像发现了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脉搏上搁去,语无伦次地道:“你给我看看,他给我吃了那种药……我不要那样……要是那样了我宁愿去死……你快给我看看……”说着说着,就仿佛事情没了回旋的余地,眼圈一红,眼泪差点都掉了下来。
“秦漠寒那样跟你说的?”看着她濒临绝望的苍白面容,再听那些羞于出口的字眼,容决一奇,问她。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向来但若云烟的两颊上也蕴出些许不易觉察的绯色,忍不住摸了摸鼻尖,咳笑道:“苏姑娘没有性命之虞,安心养伤便是,其他的不用多想。”
“还有救没?你快让简先生给我看看!”
容决干咳一声,低头笑道:“其实……他给你吃的不是那种药,而是利于伤口愈合的上等灵药,简先生在诊治时发现的。”
“灵药?”林子默像是不知道什么是灵药一般,愣愣地看去容决:“是灵药?你没有骗我?”
“是,没有。”容决点点头,不再玩笑,渐渐恢复到平日的淡然,俯身拾起掉落在地上的披肩,轻轻覆在她肩膀上。
“该死!”林子默料不到秦漠寒会给她吃灵药治伤,有些哭笑不得,不过终归虚惊一场,余悸犹存地抹了抹汗,颓软落座。
容决默然笑了笑,移步桌前,给她倒了一盏清茗递过去,让她喝口水润润喉。沉默片刻,道了一句与此时的氛围毫不相干的话:“人心叵测,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哪怕给过你帮助,对他们的信任也要有所保留。”
林子默神色一怔,瞬间明白过来他的言外之意,紧张道:“是我自己要去的,沐离是为了帮你才……”
“我明白,对她只有感激,从无责怪。”容决打断了她的解释,蜻蜓点水般不着痕迹地笑笑,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自嘲般打趣道:“只觉得自己越发不中用,倒让你们去给我出气。”说话的时候,他的视线透过林子默看去虚空,呼吸着袅袅漂浮的药香,目里一片清明,无悲无喜。
林子默看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想起沐离告诉她的那些真相后,心下酸涩,小心问他:“容决,沐离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容决收回视线,看着她十二分谨慎的神色,浅酌了一口清茶。当一股舒润划过舌尖,将涌在喉口的悲楚压下去后,他才抬首看去她,答非所问:“忘了她说的所有话,就当听了一个不该听的故事。”
那般平静淡然,仿佛置身事外的苍凉语声让林子默瞬间怔住,喉咙突然间就被一抹悲涩堵住,心底微微生怜。她吸了吸鼻子,逼自己绽出一抹笑容,承诺道:“你放心,我不是一个多嘴的人,不管谁问起,都会守口如瓶。否则那太子的耳朵也不会被我咬了两次,可惜就差那么一丁点力气,要不然已经连根拔掉了,也算让他知道了什么叫痛苦!”
容决一奇,笑意不觉加大了些:“你干的?”
林子默忘不了那些羞辱,十分恼恨,幽怨道:“要不是这箭伤让我使不出力气,此刻他已经是一头只会吓人的无耳怪兽了!”
容决唇角微扬,笑意清微:“相对晨王而言,太子不是顽痞不堪,而是以愚掩黠,城府深藏。”
林子默认同他的论断,从他与苏烈的交谈中就看了出来,隐藏在不羁外表下的,亦是一颗七窍玲珑心。不过想到他在容决手中的惨败,立时又觉得解了气,神思大为开朗,附加一句:“可也是个自作聪明的小人,以及打了败仗后夹着尾巴逃走的缩头乌龟!”
容决被她逗笑,抵到唇边的茶盏微微抖了抖,趣道:“若败的是我,只怕连乌龟都做不成。”
“我相信你能打败他!”林子默毫不含糊,斩钉截铁道。只不过语方出口,她又想起一事,有些担心地道:“容决……沐离为了帮你被殷斩白带走,那个太子又把你当成殷斩白,若是殷斩白知道后,会不会……因为不高兴来找你麻烦?”
这般牵挂的话语让相府世子容色一顿,颇为好笑地看着她:“你觉得我不是他对手?”虽是反问,语气却平静淡然,倒似信心满满,豪无所惧。
“不是!我是担心……”林子默摇了摇头,赶紧否定他的意思,只不过视线停留在他苍白面容上时,心底又生出十二分的不安——她不知道那副病弱的身子能不能在殷斩白的剑下应付自如,更不知道若是哪一日两人干戈相向时,沐离最终会站在谁的一边……
自然猜得到她担心的是什么,容决了然笑了笑,脱出口的话不无狠绝:“生死由命,倘若敌不过对手,那不是不幸,而是懦弱无能,死了也没资格怨尤,更没资格接受任何人的帮助。”
“你不要想得这样极端。”林子默一惊,劝他:“如果不是深仇大恨,并没有必要以命相搏。有什么误会,解释清楚后可以握手言和,像知己朋友那样把盏言欢。他因为灭门之仇对皇家怀恨在心,你因为自己……”说到这里,她顿住了下文,有意避开,继续道:“我是说你们既然目的相同,为什么不能摒弃前嫌?若能合手而进,将会如虎添翼,胜算的几率更大些!”
“合手?”容决笑着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眼,看着她紧张而期待的目光,淡淡道:“我跟他之间没有深仇大恨,但是不会把酒言欢,更不可能合手并进。”
“为什么?”林子默一阵慌张,忍不住脱口追问:“多一个朋友好过多一个敌手,既然都走在同一条道路上,为什么不能并肩向前?”
“苏姑娘,你知道我和殷斩白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吗?”容决面上的笑意忽明忽暗,沉声反问。
林子默愈发紧张,直直看着他,既想知道其中原因,又害怕知道结果,因而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屏息而待。
“因为我和他之间,只能活一个——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或者同生不见,共死才逢。”
“为什么非要把自己逼上死路?”林子默震惊莫名,急急劝他:“就算你们都不为自己想,也应该考虑一下沐离和起阳的感受。假若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当真到了那种地步,他二人夹在中间,要怎么做?难道要让他们以死相求,才能叫你们罢手吗?”
对上那张尽是关切的面容时,容决清浅一笑,平静温和,像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一样洞明:“苏姑娘,你说多了。”
“……”林子默语塞,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和失言,敛容重新坐下,借喝茶来平复心情。然而不到一口,依旧不放心,犹豫片刻还是放下了玉盏,想要再劝。
自然明白她的好意,容决并未计较,只打断了她的话,侧目审视着她:与大牢初见时不同,对外人没了抵触和戒备,眼里的惊恐也已经消失不存,换之以平和自然,又多了些许固执和坦率,仿佛知交一样,开始不再掩藏内心的种种。
他笑笑,得怀疑那是不是众口相传的苏家幼女了。
但是他忽略了一点,只觉得出她的变化,却不觉向来凉薄的自己也对她坦白了不少,更加没有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身世而对她痛下杀手,反而冒险去皇宫救她。因为心里有个直觉,相信她不会说出对他不利的事情。
而现在的结果表明,他的直觉没有发生偏离。
“战事不容乐观,这几****就待在枕月轩,等身体调养好后,就带着你母亲离开京城。不管去哪里,都不要再回苏家。”
林子默一紧张:“那你呢?市井都说你被那晨王杀了,如果皇帝知道你还活在世上,会不会来找容家的麻烦,到时你怎么办?”
“漠北告急,晨王被杀,皇帝自己遇刺,‘殷斩白’闯宫劫人,所有种种让他顾不上容家,甚至连沉香阁也无力理会。你放心,我会注意的。”容决无所谓笑笑,给她安慰。
细想一番,确实战事要紧,林子默稍稍放了些心。踟蹴了片刻,她又犹豫着问他:“那我走了以后,可以回来看你吗?”
“只要我还活着,随时都可以。”容决莞尔一笑,语音方落,又附加一句:“或者若是有缘,我们还会再见。”
她笑笑,唇角绽开一抹明亮的笑容:“如果是前者,那我就每十年来看你一次;如果是后者,那就越早越好。我是一个守信的人,希望你也不要食言。”
十年……算是她为自己加的寿期吗?
容决有些想笑,不是笑她的不自量力,而是笑自己这副不死不活的病身,不过终究还是答应了她,点头平静道:“好,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