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之时,林子默做了一个噩梦。
梦见在一片连绵血海中,许多手持弓弩的士兵将一个雪衣素服的病弱男子团团围住,密密麻麻的箭羽如排山倒海的巨浪,以透骨之力齐齐射向他,瞬间将他湮灭,吞并得残骸不剩……
“容决!”她吓得惊坐起来,额上冷汗淋漓。
帐内一片昏暗,只间或透入狭缝的熹微明明暗暗,洒下斑驳疏冷的影子。
手指动弹间,一种冰凉舒润的触感忽而通过指尖传入肌肤,让她抹汗的动作戛然止住。低头一看,是那把匕首,叫做沉香小斩,静静躺在枕边,看不见它白日里流转的莹润光泽,却触摸得到它每一道细致入微的纹理,给予她说不出来的安宁。在它旁边,是那个轻盈而雅静的锦盒,里面盛满了数不清的祝福和祈愿,只等哪一日有了容身之地,寻几只遇风轻吟的铃铛,一并串起来挂在屋檐下。
必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林子默好笑地想着,也没了睡意,便蹑手蹑脚地出了帐。
“真巧啊,阿苒也睡不着?”选了一处安静的地方透透气,岂料还没站稳身子,身后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便打破了深夜的宁静。
听声音便知道是谁了,林子默也不回应,起步就走。
“我不抓你。”秦漠寒挡住她的去路,神色诚恳,再无半分轻佻。“我知道,这几日死皮赖脸地纠缠着你,确实无趣,但是并没有恶念,只想问你借一样东西,过目之后便完璧归赵。”
“恕我不能。”林子默看也不看他,冷声回道,手掌本能地握紧了腰间的沉香小斩。
知道这太子也来到大营后,她心里是有些担心的,怕自己的罪责连累到苏湛。因而每次出帐,都要像过街老鼠一样鬼鬼祟祟地左右张望,确定那太子没有阴魂不散地跟来后才敢去探望沈眉娘。不过该躲的始终躲不过,越是紧张,那个人的面容就越是频繁地闪现在视野中,让她猝不及防,这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展现着,只不过那人不是将她五花大绑地交给朝廷,而是一个劲地问她借沉香小斩。
“我知道它对你很重要,但是希望你想清楚,破解了上面的玄机,可以让万千无辜流民免于杀戮。”心知林子默不待见自己,秦漠寒也没再追去她,背对她的背影沉声道。“殷斩白与世为敌,他不死,死的便是这万千将士。若你对他有意,就应当劝他回头。”
误会倒是生得甚深,一直把小斩当成殷斩白所赠——对于这点,林子默没有任何解释,只劝他不要自作聪明。但是今晚听到这些从来没有听过的凝重言语后,她急行的脚步忽而就像被什么东西阻住,心脏的跳动莫名加速。
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惶惶战火中那些流民纷纷逃难的凄凉画面,以及家破人亡,无处藏身的悲恐神情。饶是不属于这个乱世,她还是忍不住隐隐生忧,不知道战祸下来,这片山河将会成为什么模样……
但是小斩不是殷斩白所赠,这个煌朝太子又有什么资格强令她让予他看?
“抱歉,我与他仅有数面之缘,没有资格要求他什么。再者,它也不是殷斩白的赠物,不要强人所难。”
“好妹妹,算本宫求你了,可成?”秦漠寒耐不住性子,便又现出死皮赖脸的神色,跑到她面前央道。殷斩白同归于尽的杀招让他彻底见识到了他的绝厉,当真是世人眼中嗜血成性的妖,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既然说不动他,便只有剿杀。可是要剿杀,须先知道沉香阁所在,那个自数年前遭受重创后便举阁迁址,踪迹难寻的神秘魔派。
“就算不是殷斩白赠与你的,可它确实跟他的剑一模一样。倘若把他交给雪静师父,以他对殷红鸾的了解,必然能看出些许名堂。劝得他弃刃投诚最好,就算不能,也可避免他跟狄蛮勾结,帮着那些豺狼进犯我朝。”秦漠寒就差给她跪下了,激动地道:“好妹妹,那时你不但可以洗脱罪名,还是解救皇朝百姓于苦难的功民,为何就不能看得远一些?非要这么固执?”
“对不起,我有自己的原则,不会食言于人。”她抬头看去万分期待的煌朝太子,坦白道。“那日被禁兵射伤,感谢你喂我良药,却又几经羞辱,恩怨也算一笔勾销,两不相欠。你虽贵为太子,但也没有夺人私物的权利,该给你看的,我会给;不该给你看的,只能说声抱歉。”
秦漠寒汗然:“阿苒妹妹,你就这么记仇?太子哥哥向来口无遮拦,更是放浪不羁,对雪静师父都那样,何况对你这么个……你就当我不会说话,童言无忌可成?千万别记恨!”
林子默看得出来秦漠寒的真诚,只是小斩不能轻易给人,否则他们通过它找到沉香阁所在后清剿了它,那个相府世子必然要被沐离怀恨在心。如若殷斩白侥幸逃脱,第一个要杀的,毫无疑问是容决——本是一件要她学会自保的物什,根本没有任何深意,却被这太子固执地冠以关乎万千百姓性命的美名,想来就觉好笑。
“秦漠寒,你能心系苍生,说明你不是顽劣不堪的人,却要把自己伪装成那般,想必心有所隙,走不出心中郁结。烽火难避,如若认为殷斩白一人之力便能左右乱局,未免夸大其辞,也低估了自己。有这般功夫,不如把心思放在出谋划策上,伐敌攘外,相信你有这个能耐。”
听到这话,秦漠寒没有立即开口,虽然眼里有些失落,但是良久过后,还是笑了笑:“纳你为妃本不是我意,而是父皇强命,无非探探你爹和容荟深的态度,进而离间苏容两家。若非皇室强迫在先,想你还是一个深闺韶女,或与那故去的世子结成连理,断不会流落在外。给你造成困扰之处,但请见谅。”
仿似“心有所隙”四个字说到了痛处,他神色微黯,却又很快恢复如初,颇有兴趣地看去她:“第一次在城隍庙外故意把你堵住,你不是这般性子,唯诺乖顺,更是胆怯羞涩,一副见鬼的样子,如今却说出这般肺腑笃言,着实要我怀疑你是不是苏烈女儿了。”
见他终于不再强迫,林子默也就放开心怀,浅声笑了笑:“经历一些事情后人都会变,或善或恶,或强或懦,大都不同于原来,却还是自己。”
“好吧,靠你这条线索算是不能了。”秦漠寒也不得不看开,没再央求,笑道:“好好活着吧。要是真对殷斩白上心了,就去看看他,不说劝他回头,只叫他别太极端,凡事给自己一些退路。然后再代本宫告诉他,我秦氏一脉有愧于他们母子。”
林子默怔住,片刻后才明白过来,她与沐离潜入上书房,把那诗念给皇帝听,被禁兵逮捕后殷斩白又现身救自己,所以他们以为那首诗是殷斩白授意自己念出来的,故而把他当成被他们丢弃的子嗣——呵,总算是想起来了,却又错得无以复加,不知道容决知道后,心里会是何种滋味?
她涩声笑了笑:“若有机会,哪一日见了他,一定帮你传话。”
“不胜感激。”秦漠寒无奈罢手,摆了摆华袖,面上复又挂出不羁的潇洒笑意:“去睡吧,以后我不会再跟你要那东西了。”
林子默笑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以后在营中行走,也就不用刻意回避着他了,得了自由的同时彼此也不必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