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西苑,进了房间,含着沉沉的睡意,如然滚上床。
晚膳没用,侍女精心备好夜宵等她回来,她看都没看一眼,衣裳都懒得去解,抱了团被子抓住被角,缩进角落里。
不知何时养成的习惯,只要冷静不下来时,如然便会抱着被子缩进床角入睡。总觉得,睡着了就好了,第二日起来,问题会有解决的办法。
这么多年了,这个办法在她身上用着很奏效,她每每遇上烦心事就会用这个法子。
翻来覆去,困倦的感觉袭涌来,脑子里几个断断续续的片段,反反复复一遍遍不厌其烦地上演。想起小时候的她,想起不同时段不同表情的她。
一边讨厌着回忆里的那个自己,一边又羡慕那个被人宠着不谙世事的自己。
再次想到那些事,如然没做好准备,她已经好久好久没再想起爹。此刻再想起她却不悲伤,已然忘记了他的模样,要她如何去悲伤?
收拾好零碎的心情,她闭上眼睡去,第二日醒得略微早,不知天几更。怕再睡会睡得过头,如然就起床洗漱。
感觉脑子沉,她走至门边扶着门框叫人,却在桃花树下看到一个略为眼熟的白影。
一身绝世琉璃白,映着身前乱花迷离,桃色缤纷,落在她眼里,涩意也缤纷。
“爹……”
如然掐住门板,喘着气,唐突地叫了一声。不出口不知道,她多么想爹。
那人转过头来,看清他的相貌不是她爹,她才忆起失态,不由低了头道:“误认了人,抱歉。”
温润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若是能让你高兴,认错也无妨。”华容尊上是个挺随和的人,尽管很多时候随和得冷情。
如然抬眼细看他,一双幽潭似的黑眸,整齐的眉,没见过这般好看的人,她的爹在容貌上比不了他。爹雅却不弱,他或许也不属于文弱之类,但他的美姿容很难让她对他产生敬意。
“可我不会高兴,小白脸一样怎么与我爹相比。”本是在心里暗想,口舌先理智一步绕了出来。
话出了口,如然皱起眉头来,她这样太没教养了。饶是晚岚闹得太过,她也是好言好气好修养一笑而过。
眼前人并未得罪她,她竟出口伤人,赶忙道歉:“对不住,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你也着实长得太过了,虽不至于女气但难免有纤弱之嫌,故而……”
后面一句话说得是小声,华容尊上无声而笑,并不打算跟她计较。
如然叹了声,真是好修养。
素色的袖袍不住地迎风飞扬,她走往桃花树下,仰面侧头对他笑。
“今年的桃花开得很好,是不是?”如然不会因为爹死在桃花树下就恨起桃花来,但终究觉得,今年的桃花未及得上那年的好看。
始终没有一种花,比得过带血的桃花妖冶红烈。
男青年看着桃花纷落的背景里,回眸一笑风华难挽的她。
良久,如然只听得身后的人,轻轻嗯了声。
侍女将早膳布置周全,如然简单地吃了些,才想起要将他的来历摸索清楚。这人也是没脑子,起码酒醒了应该主动地将自己的身份,跟主人家简单做个说明,真假无所谓,让她这个主人家安心也好。
坐在书案前,如然将今日要做的事情用笔墨记下来。怕事情一多,就忘了要做什么,丢三落四是她很多缺点之一。
窗棂扇叶飘荡来两瓣带着小叶的梨花,皓白的颜色落进眼里,零零碎碎关于爹的记忆纷至沓来。甚至她还能感受到,爹抱着她的温度。
爹教她念书识字,身边梨花纷纷如雨的场景,刻在脑子里太深,她虽然记不得爹的模样,但总是忘不了如诗如画的背景。
梨花开了啊,清明也快来了吧。
佩佩将热茶给她送来,她端起看到里面飘着红艳的桃花瓣,不觉蹙了蹙眉。
“小姐,我给您另外换一杯吧。”佩佩见她顿住动作,看到杯中的花瓣,急促地说。
如然挥挥手,表示不用。
“环环呢?”往常环环最喜欢打扰她,也不管她心情是不是好。只要看见她一个人,准会过来吵。
佩佩难得笑了起来,说:“小姐您是不知道那位画中人究竟有多大的魅力,环环连同院中一干侍女都在缠着他说话。”
“哦?去看看……”她放下杯盏。
和佩佩站在回廊上,把院子里的他们望着,如然看着侍女们争相向他打听着来历,不由得抿嘴笑。
只要西苑新添了侍女,院中的她们也是这般热切。没想到来了个男子,她们也丝毫不在意男女之嫌,聚在一起说个没完。
“小姐,您笑什么?”佩佩问。
她笑什么,她有笑吗?如然抬手摸摸脸,果然有笑的痕迹。
“我也不知道我笑什么……”
佩佩将目光望向笑容明艳的侍女中,真切切地笑出来:“是挺热闹的,咱们西苑有些时日没这么热闹过了。”
“等他们闹够了,把他叫到书房,我有事问他。”如然收起笑,该问的她还是要问。
她信手作的那幅画,画得很诡异啊,但她偏偏想不起来画那幅画的初衷了。肯定不是为了刁难月王。
在书房查看账本,核对各种单子,忙着都忘了时辰。感觉到脖子疼得受不了,如然才放下笔休息。
“小姐……小姐……”环环拉着一个白衣人进来,跑得很快,她来不及看清那人是谁他们就站在了她面前。
不看也是知道来者何人,除了画上的那位,目前还有谁值得环环上心。
见她在捏脖子,环环走近她问:“您脖子又不舒服了吗,都跟您说了,这些事是做不完的,留着我们做也可以的。”
环环的手很巧,轻轻掐上如然的脖子熟练地捏着,一揉一按很是舒服。
不觉合上眼养神,如然感觉很累,估计是昨晚顾着想事情没休息好,她笑道:“留着给你们做,谁做?你吗?”
“……这,我是做不来。有佩佩呀,佩佩肯定会!”
“你是嫌她事情不够多吧,每天她要做的事情就很多了,她做的事情换你来做,不出两天你肯定得来找我抱怨。”如然好笑地说,佩佩跟环环一比,明显受累许多。
“哪儿有那么夸张,我看佩佩时常陪在您身边,根本没做什么事嘛。”环环不服地辩驳,“你看,说她她就来了。”
睁眼,果见佩佩替她热了茶送来。
“事情都办妥了,小姐放心。”佩佩向她报告的同时,递交上来一张单子。
点点头,如然粗略地扫了眼单子上新添的墨痕:“唔,我还真是漏了不少东西,你辛苦了。”
佩佩抬眼微微笑,小姐的赞赏对做侍女的来说,是最好的奖励。
“午膳已备齐,小姐是现在用膳还是看完剩下的账本再用?”佩佩请示她的意思。
扫了扫剩下还有很厚的纸张,别说今日是看不完剩下的账本,明日能看完就不错了,如然头痛道:“环环说得对,这些事是做不完的,先用膳吧。”
佩佩退下去吩咐侍女们上菜,环环开始缠着她:“小姐,您叫佩佩去办什么事儿了?怎么不告诉我,让我一块去也好的。”
忍住笑,佩佩办的事莽撞的环环是办不了的,如然道:“不过是让她将清明祭祀用的东西购置齐全罢了,往些年也是她去办的,你要是想去,端午节要买的物件就交给你去置办。”
环环撇过头,不甘愿道:“我才不要,累死人了,挑选这个挑选那个都要讲究,我做不来。”
“我是让他来找我,你陪他一块来是什么意思?”她笑着引环环转往另一个话题。
提到这个,环环想起把他一个晾在一边够久了,小声地央求她:“小姐,您能不能把他留下啊?”
留下一个人不难,如然有能力养十个二十个闲人,主要看她乐意。眼前这位,一见就知不是寻常人家的人,留下他怕要给她惹来不少麻烦,她这人最怕的就是麻烦。
再则,因为那幅画,她便不想将他留下。
环环见她不说话,知道她不想留,于是道:“小姐,他很可怜啊。”
如然扬眉笑,他可怜,那她也很可怜啊。
“小姐,他无亲无故无依无靠无家可归,我们院里除了小姐和佩佩都是一干弱女子,需要一个年轻力壮的男青年保护的。小姐,我求求您了,留下他吧。”
华容尊上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他好似没这么说过。
环环一连串的无,念得如然很烦,挥手把环环轰出去,想清静一下。
“小姐……”
环环用委屈无辜的眼神看她,神态像极了以前的果果,如然莫可奈何地问:“他有什么优点非要我留下他不可?”
“他会武功!”环环高声大喊,很是骄傲自豪。
如然瞧着直叹气,她和佩佩也会武功啊。
想想还是先把他支走,再慢慢劝环环打消留下他的念头比较好。他气场太强,对环环影响力甚大。
把视线转到他身上,看他一身白袍,如然不禁想起爹在世时也是爱穿白衣。
他见如然看着他的衣服不说话,问:“我这身白,可是让你想起了你爹?”回想起她那模样,委屈极了。
如然闻言一笑,倒是个有心思的人,笑道:“你既然会武功,那么劳你帮我将院中所有的花都摘下来吧。”
他微微不解她的意思,会武功和摘花有什么关联。看向环环,环环自然给他点头肯定的答案。
心下叹了口气,堂堂华容尊上,何时沦落到要去摘花来讨好佳人的地步了。他不过是见着了紫堂真人转世的落魄,凄惨而亡的模样,多饮了几杯凡间的酒酿,见这院子的杏花开得好,才闭眼养养神。
谁想一觉醒来,已误入女子闺阁。
罢了,摘花就摘花吧。谁叫他忘不了她趴在门边那可怜的模样。
这下他忘记自问,何时不理世事不解情趣的华容尊上,有了一颗怜惜佳人的心。
用完午膳,如然怕环环又为了画中人来烦她,交代佩佩转告环环,在没想出一个能说服她将他留下的理由,不要来找她。
躲进房间,如然躺在榻上,想着环环想着果果,想着清明想着爹,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睡着了。
一直到晚膳时分,侍女们将琉璃灯点上,佩佩才叫她起床用膳。
才将将坐好,环环跟在佩佩身后端着晚膳进来。
“小姐……”
“理由。”
环环开始沉默,默了没多久,不着调地随意一说:“小姐,比如,就看在他长得很不错的份上?”
如然顿了顿,点头道:“好。”
“耶?”环环不敢相信地把她望着,全然是一副呆愣的模样。
突然有了好心情来用晚膳,如然举筷尝了几口菜,觉得味道很好。让他摘花,也不知道摘得怎么样了。
环环高兴地收拾了碗筷,佩佩端茶来给她。
“今夜我们是不能睡了。”佩佩没来由的一句感慨,听得如然发愣。随即,她看到了堆在门外的两包东西。
画中人气定神闲,姿容雅致,气度清贵,未减桃花影下的风姿卓绝,怎么看都是帝王将相之风华。竟要在她身边待着,让如然为未来的自己十分担忧,别是惹上了**烦啊。
唤他进来,既然答应要留下他,就必须要知道他的基本情况。
“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名字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代号而已。在九重天上,不论多高的仙阶见着他都得称一声尊上,难不成他要告诉眼前这女子,叫他尊上即可?
他摇头:“我无名字。”
如然压下眼底的无语,还真是不配合的人啊:“你是否愿意留下?”
既然来了凡间,他就来体会一回执妄,能让紫堂真人抛弃仙身仙骨的东西。目前能收留他的,估计只有这个人了。
他笑道:“甘愿。”
“从此为我随从?”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不做随从总不能做侍女吧?
他点头:“此生不悔。”
如然放心了,他说他不悔就好。此生,她却是不信的。未到死的那天,谁也说不准此生究竟悔不悔。
“君子气度中,我最欣赏的便是容。月氏王族敬仰洛水神,我见你**雅致不输洛神姿容,你便叫容洛吧。”
容洛,一个凡人女子恩赐的名字么,华容尊上眼眸中未现他色,不似喜欢也不似不喜欢。
如然的好心情,却因为他的神色不改而低落了下来。他是迄今为止,她唯一看不透的人。
多年的独自生活,让如然早早接触了世道沧桑,察言观色和从言行里辨别一个人的性格,是她最得意的本事。连善变的慕容卿她都能与之交心,唯独看不透这人。第一次遇到一个人,是在她能掌控之外的,不免有些挫败感加一些附带的危机感。
“小姐,似乎您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没问。”佩佩在旁提醒。
“嗯?”
“他可曾娶妻?”
如然冷下眸中温度,瞥佩佩一眼:“放肆!”
他却轻轻笑了,答道:“未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