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就是清明了,天色终日暗着,即便是很好的心情也开始转成抑郁。如然的心情也跟着天气阴晴不定,环环私下里找容洛很多次,让他小心点,清明前是小姐的特殊时期,别惹小姐不高兴。
容洛笑着应承了。
远远地看着环环坐在阶梯上双手撑着腮,望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走过去站到她身后。
“一个人看天空,能看出什么?”
听声音知道是容洛,环环就继续坐着,用无聊得发慌的声音说:“我也不知道呀,看小姐时常一个人要么看天空,要么看湖水,正巧我现在没事做,就一个人看看发发呆,试试能不能看到小姐眼中的风景。”
“你很喜欢她。”容洛的语气很肯定。
“嗯,西苑的人都很喜欢小姐。除了佩佩是杜家的人,其他的人都是小姐顺手捡回来的。”环环说到这儿,噗嗤噗嗤地笑起来,“用小姐的话来说,一开始只想捡两个差使丫鬟,没想到一捡就停不下来了。”
“你们俩在这儿做什么?”是佩佩的声音,两人转头过去看着佩佩捧着如然的衣物。
环环站起来,指着佩佩手中衣物问:“小姐又要出远门了吗,快到清明了,按理说小姐是不会出门才对。”
若是往时,小姐肯定是不会在这个时候出门的,只是……
古来轩捎来一封信,信封口印着一弯弦月。
大雍信奉月神,弦月的印记,是五王室和雍城皇族所特有的标记。眼下,小姐正为此事烦恼。
“此次不同寻常,我有心想陪小姐去,就怕小姐不肯。”佩佩言语间流露出事态严重的意思,环环没听出来,容洛是听出来了。
“为什么不肯?小姐不是一直很信任你,什么事都让你去办的吗?”
事关大雍贵气的主儿,佩佩也不好多说,只笑笑。眼神示意容洛,到一边说。
支开环环,佩佩捡了点要紧的说:“环环还小,很多事小姐不让她参与是为她好。此番小姐必然会出门远行,多则月余少则十天半个月没个准。小姐定会留我在西苑照看,但……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陪小姐一起去。”
到西苑的日子不长,容洛多多少少也明白,西苑有很多不能说的秘密,如然身上的秘密更多。
他是不解,当家小姐不信任他,为何佩佩轻易把如然托付给他。
“如果小姐愿意,我乐意效劳。”一句话把佩佩的话挡回去了。
佩佩默然站了一会儿,咬咬唇角:“你跟我来。”
是书房,佩佩取了那幅画来,摊开。
容洛的眼晃过一丝震惊,也只一瞬,很快恢复了。他想起来,三十三天宫里,也有一副画,画上是个颜色五双的女子,那女子正是如然。
说巧合也好,缘分也好,他曾在女娲山云巅听到一首妙曲,回宫后思之难忘便让天光镜君开了天光,让他见一见那吟唱之人。
阴差阳错之下,他醉卧一处杏花影下,竟是她家门前。
“不要怪小姐防备你,说实话她同意你留下是出乎我意料的。我跟在小姐身边好几年了,她不会把隐患留在身边,你是例外。我不敢去猜小姐的心思,也猜不着,只问你一句,你对小姐是否存着什么心思?”
存着什么心思,这个问题挺难回答的,容洛在找说辞。
见他不回答,佩佩换了一个问题:“你是否,在之前见过小姐?”
“见过,两年前。”
他偶然经过,听到了她的歌声,一听难忘。
“这样一来就不难解释了,许是小姐忘了何时见过你吧。”收好画,放回原位。
容洛此时的心情,有一点点复杂。那副画像,画的是自己,还从未有人画过他。
账房里坐着的如然,心情不比容洛轻松多少,她最不想跟达官贵人扯上关系,她是忘了自己也属于达官贵人其中之一。
静静坐在椅子上沉思,也不知要怎么办才好。
然而,印着弦月的信送到了她手上,她若是处理不妥当,会连累不少人。侯妃和信礼侯闹得不可开交,此时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修来书信一封,约她见面。
这问题就有些棘手。
“有那么苦恼吗?”容洛走进来,一眼就看到忧愁满面的她,“这个样子不像你,你是果敢利落不怕后果的。”
如然怔了怔,果敢利落,不怕后果,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形容她,也是第一次有人敢用词语来形容她。看着他玄衣在身,她又怔了怔。
“为什么换颜色?我还是喜欢你白衣的样子,清贵风华,却又温雅暖意,黑色看着怪冷的。”
他的眼神里包含着一些她不能理解的意味,如然却没精力去分析他想用眼神告诉她什么。
“佩佩。”如然对着外面叫了声,与其跟他两个人在这里视线交流,省下力气去办事比较好。
她叫的是佩佩,环环也一并跟了进来。
“小姐又要出门了吗,能很快回来吗?”环环忧虑地看着案上放着的书信,弦月的痕迹,刻得很深。
“我尽量早回,佩佩,你多去集市上添些食材和香料,看看哪些不足的也一并给补足了。我查了查往年的账,发现这几个月份有些用品花费得很快,多置备些,免得不够用。”简单交代完毕,如然抽出书案下的剑,迅速地绕到腰上。
佩佩皱了皱眉,答了声是。
环环见她从未如此慎重过,开口就问:“这次真的不简单,能让小姐带剑出行。要不,佩佩陪小姐一块去吧,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
“不行。”她想也没想就否决了,佩佩要是走了,西苑就会乱成一团,待她回来准是乌烟瘴气扰得她心情不好。
……被佩佩说中了,她果真不让。
“那么,让我一同去,如何?”旁听的容洛蓦地出声,提醒她还有他这个随从的存在。
自从他做了她的随从,如然还未见过他的本事。她却知他本事不小的,那次叫他摘花,寻常人即便武功超群也要费不好功夫,他摘是摘了,却不见一丝苦倦狼狈。
来历不明的人,叫她怎么用得放心。
沉了沉脸色,如然道:“不行。”
“既是随从,是要随着主子的,你去哪儿我就得去哪儿,不行也得行。”他的回话把她彻底噎住,半晌不能言语。
佩佩松了表情,环环雀跃着,她蹙了蹙眉。
“他说得没错,是不是啊佩佩?”环环用手肘捅了捅佩佩。
佩佩拿眼望她:“是不是啊,小姐?”
如然:“……”
信上说明了对方的身份,与侯妃出身相似却比侯妃身份贵重。毕竟一个是堂妹,一个是同胞姐姐。
稍有差池,后果不可估量。
不让他们跟着,是为了他们好。本来他一个外人,牵扯进来也不是那么回事。
“你们做好你们自己分内的事就好,别的事莫要操心。”如然她摆出小姐的架子,不让他们谁再多说一句。
“是,小姐。”佩佩和环环低下头,齐声应着。
容洛微微皱了眉,看着她。哪怕是在仙界,也很少有女仙这般要强的,她只是区区一个凡人,能独自扛下多少事?
如然出门一个时辰未归,环环找上佩佩,佩佩在书房誊写刚置备回来的用品,一一登在账簿上。
“佩佩……你在做什么?”环环小心翼翼地靠近佩佩,不敢大动作。
之前因为把正在算账整理账簿的佩佩推了推,砚台上的墨泼了好几本账本,害得佩佩和小姐熬了好几个晚上才收拾好她惹出的祸。之后但凡是看见小姐或者佩佩提着笔在写什么,都是分外小心。
佩佩正用心写着,头也未抬地答道:“小姐吩咐要置办的东西,西苑的规矩是每一分钱花出都要登记,方便小姐查看。”
想到小姐的年龄,环环不由得钦佩道:“小姐好厉害……才十九岁就会这么多东西,把西苑管理得和和气气,还把古来轩打理得井井有条。佩佩,我们跟上小姐,是不是很有福气?”
“嗯,是啊。”
“真不知道小姐是怎么做到的,要是我我是死也做不来这些事的。”环环皱着眉头看着佩佩一笔一划,有些头疼。
佩佩没理她,放下笔,又重新对了一次账,没发现遗漏的才合上账簿。
“佩佩,你说为什么没有人跟老爷提亲呢,我们小姐这么好。”环环很为小姐的终身大事苦恼,她不知道她的小姐最烦成亲的事。
佩佩随着小姐很多年了,知道不少秘事。小姐宠爱环环,却也没与环环说,她也自然不会跟环环说。
见环环很认真地为了小姐的亲事烦恼,佩佩道:“小姐的事她自有主张,轮不到我们上心。倒是你,小姐出门前说让我们做好分内的事,我让你给容洛做的衣裳做好了没有?”
“做了做了,我让她们按照我说的做了四五套。”环环挥挥手,不当是大事,“不过我不敢保证做出来的效果,你知道我一直做的都是我们女子的衣物,要不是小姐偶尔会穿男装谈生意,我是不懂男装怎么做的。”
对于环环把容洛的衣物扔给别人做这个事,佩佩挺意外的,问:“你不是很喜欢他么,怎会把他的衣裳交给别人做?”
“咦,难道你不喜欢他么?小姐说看上他了,我一直当他是小姐夫来喜欢的。我们西苑所有人的衣物,我都只负责花样和剪裁,缝合绣花这类事,自然都是她们代劳,我可没有偏心谁,当然,除了小姐。”
在环环眼里,小姐的事才是最要紧的事。小姐想要的,环环是恨不得把整颗心都掏出来给她做。
佩佩闻言一愣,小姐夫……亏环环想得出这个称呼,她记着这个事,小姐估计都忘了。
小姐不当一回事,她个下人不敢上心,小姐对容洛的态度不见得多坏,也绝不见得多好。小姐一日走不出夫人带来的阴影,就一日不会想着成亲。
虽说这几年小姐与夫人几乎是一年就见两三次面,彼此之间生活没什么影响,佩佩是知道的,小姐仍旧是过不去那道槛。
佩佩信缘分也信巧合,容洛出现的前一夜,西苑的桃花梨花杏花一夜竞放,可见会有贵人来。
起初佩佩也以为,容洛的出现会是一个契机。
小姐对容洛有着不掩饰的防备,这个防备与对陌生人的防备不同。当年佩佩把环环领到小姐面前时,小姐也是防备着,那只是没未熟悉故而不晓得要怎么相处的防备。
对容洛的防备,是如临大敌的防备,小姐坚守着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不让容洛往前跨进一步。
小姐,是个相当固执的人,她一开始就拒绝的人,很难再能接近她。
但……说不定容洛就是那个例外呢,至少那幅画能说明点什么。
天边墨云翻滚,一个响雷劈下来,佩佩和环环望去时,看见一道闪电恰好劈在窗外。
“坏了,下雨了……”环环着急地去找伞,小姐出门前没带伞,她要给小姐送伞。
佩佩跟环环是一个想法,二人绕进屏风后的一个梨花木柜子,一人开一扇门,里面堆着两层的玄色折伞。
触到伞骨柄,佩佩想起来小姐最宝贝院里那几盆君子兰。
慌慌张张跑出去,虽说是春日,雨还是凉得渗人。冰块一样的雨砸下来,佩佩一把抱住三盆,飞快地把它们抱回屋子里。
随后来的环环也是知道,小姐平日里是怎么宝贝的那几盆君子兰,没半点犹豫,跑进雨色里把剩下的两盆抱回来。
环环把兰花放下,被佩佩抱进怀里,暖暖的。
“环环……你要吓死我啊,你不是很怕打雷么,放着我去就好啊。”
环环被佩佩带进西苑的第一晚,夜里又是雷电交加,风雨不停。环环被吓得一宿都睡不着,又怕吵了别人休息,就咬着自己的手不让自己出声。后来,只要是下雨打雷夜,小姐都会把环环留在身边。
环环笑着说:“没关系的,我已经不怕了。”
往佩佩身后望去,那几盆君子兰安好无恙就好了。小姐喜欢的东西,她就一定要想办法保护好。
头上传来佩佩手的触感,环环眼眶一热,眼泪哗啦啦地掉下来:“小姐以前就是这样的,我睡不着的时候她总是把我抱着,摸着我的头,温柔地说着话。我好喜欢小姐,但是我知道主仆有别,尽管我很怕打雷我也学着不怕,总不能老赖着要小姐**。”
佩佩叹息了一声,当年不知世事的小姑娘,也长大了。匆匆岁月一年又一年,以前进西苑的时候都是一个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而今长成能独当一面的大姑娘了。而她,跟着小姐久了,渐渐觉出了人世的沧桑感。明明,人生都还经历完全。
“环环,你去看看谁有空闲,让她们给小姐送伞去。”佩佩估量着时辰,小姐该谈妥了,若是不及时送伞去,小姐肯定会淋着雨回来。
“顺便吩咐厨房备好热水,让小姐回来就可以沐浴。”佩佩张望着被风吹乱的账簿本子,得赶在小姐回来之前收拾妥当。
环环抹了抹眼泪,露出笑脸说:“怪不得小姐说,你跟着小姐走了,西苑肯定会乱成一团。那好,我先去找人。”
蹭了蹭佩佩的袖角,环环才离开佩佩的怀抱。佩佩只得无奈地笑了笑。
容洛被环环拉来的时候,佩佩在整理账簿,有些页面被风刮坏了。
见佩佩在忙,环环拿出伞塞到容洛手里,眼神示意他可以走了,不要打扰佩佩做事。
是一柄黑色的油纸伞,伞骨柄末端悬着一个流苏坠,坠的上端有一颗透明珠子,刻着他不认识的字。
他摸着珠子上的字,幽沉的眸子里隐晦不明,环环看到把伞拿过来,试着摸了摸,果真摸到了。
“咦,我竟然不知道这珠子上面有字,这是个什么字?”容洛不认识,环环也不认识。
自打他二人进了门,佩佩就分心留神他们的动作,放下笔说:“这些伞,都是已故的那位老爷留下的。上面刻着的字,大约是小姐的生父的姓氏吧。”
她不是杜府的小姐?容洛微微怔住,凭着她为所欲为的性子,竟不是杜府的小姐。
“我记得小姐一直都有带伞的习惯,这次却是没有。”环环印象里,小姐是一个不需要操心的人,她总是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佩佩放好账簿,用砚台压住,取过架上挂着的擦手干巾,边擦拭兰叶上的水,随口答道:“小姐啊,她只会在冷的天气才会记得带伞,这种温和的天,她觉得带伞是累赘。”
环环学着佩佩的样子,拿来另一块干巾擦另一盆兰花叶,崇拜道:“好厉害!佩佩你竟然都有注意到这些,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需要知道,不然,小姐该伤心了。”佩佩私心里认为,小姐疼环环,是因为环环跟果果小姐某些地方很像。要是环环同果果小姐一样乖巧懂事,小姐会很难过的。
当年果果小姐走了,小姐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整天整天坐着,也不说话。面上是有笑容,佩佩看着,总觉得小姐心里有说不出的悲伤。
“我去厨房准备晚膳,你把它们收拾好。”嘱咐完环环,佩佩又跟容洛说,“赶紧去接小姐,晚了的话小姐没耐心等。”
容洛微微点了个头,撑伞出门。
环环见他出了门,回神过来一把拉住要去厨房的佩佩,凑到她耳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让容洛去接小姐么,我是为他们两人创造独处的时机啊。看小姐跟他半点进展都没有,真是愁死人了。早听小姐说看上他了,可他像是对小姐有感觉,又像是对小姐没意思。多让他跟小姐接触接触,他就会发现我们小姐的好,再没感觉也会培养出来,不是有个词叫什么久什么情来着?”
环环就跟说给自己听一样,说完自己不住点头赞同她自己的点子,心里也有点佩服自己的聪明才智,把佩佩唬得无言以对。
“你叫容洛去接小姐,难道不是因为西苑只有他一个闲人,其他人都有事要做?”佩佩先是为环环的苦心感到惊叹,又说,“你小心被小姐听到这个话,小姐若是有心往风月方面,咱们今日伺候的该是小小姐了。”
佩佩没忘,那夜从古来轩回来的路上,小姐的几句话。也能理解,为何小姐明明跟慕容公子关系不一般却不谈论婚嫁。
环环的情绪被佩佩几句话弄得有些低落,佩佩说得没错啊。前阵子佩佩调侃了小姐一句,被小姐罚了半个月的月钱。
“佩佩,你对小姐那么好,小姐还罚你,你不委屈吗?”要是小姐这么罚她,她肯定会难过。
有手伸过来,佩佩抚摸着环环的头发,环环往上望去,佩佩说:“小姐是我的主子,我做错了她罚我是应该的,没什么委屈可说。她对我好,是因为小姐是好人,那么我也该对她好。做婢女的对主子好,是良心也是责任。”
说小姐是好人,是为了让环环比较好理解。跟在小姐身边有几个年头了,见识过小姐的一些手段,小姐在某些事上实在算不得是什么好人。小姐是个有底线的人,不越过她的底线,她是不会在意任何人对她做的任何事。
曾经,佩佩一度以为杜府大小姐,是个好得没脾气任由欺负的人,若不是果果小姐同大小姐交好,佩佩是绝对没有机会见识,大小姐一剑刺伤前任夫人的霸气。
“那次被罚月钱,是为了立规矩。我是西苑跟着小姐时间最长的人,小姐罚我是为了让她们知晓,我们西苑忌讳嚼主子舌根。”佩佩温柔地抚摸着环环,声音也是温柔的嗓调,“跟你说个秘密,小姐把罚我的月钱又还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