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野中刚出生就经历了一次生死徘徊,两岁那年的风寒也让他半只脚踏上黄泉路,不过因为年纪太小,根本就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自然感受不到即将死亡的大恐惧,所以对于突然出现在前面救了他一命、之后时常酗酒仰头骂天的疯癫老人,没有太大的感恩之情,当然也不愿意喊一声爷爷。
随着年纪的增长,当懂得了恩义之重后,想喊的时候,老不死却已经死了,从来没有喊过一声爷爷的木凡,在老不死下葬前的那个晚上,艰难地在一块石碑上凿下了‘木凡爷爷之墓’几个字。
虽然知道这样做太晚,也没有什么意义,泉下的老不死也未必知道,但木凡是真的把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老人当成了自己的爷爷了,不管老人生前是作恶多端还是积下无量阴德,他都愿意以老人的后代承受老人种下的因果,哪怕因此一生颠沛流离或者阳寿大损。
自从老人死后,木凡每个月都会抽空爬到山顶,除了一下刚刚冒出尖头的野草,添加几捧沙土,然后在坟前静坐一两个时辰,陪一陪泥土之下孤苦伶仃的老人。
明天就离开宜安区,虽然还是可以时常回来,但却没有以前那么方便了,所以木凡第一次带上酒肉,向着山顶走去。
五六百米的山不算高,很多人都能轻易爬上去,对于练了多年拳脚的木凡来说,更是易如反掌,这条上山的小路他熟悉无比,从那次用幼小的肩膀倔强地抬着老人的棺木往上爬之后,他已经不知道上下走了多少遍了。
走到山顶的最高处,那里只有一个简单到就像是一个普通土堆的泥坟,如果不是前面竖着一个石碑,谁都不会留意到它的存在。
这个地方是老不死早早就选好的,似乎知道自己活不长久,在头脑清醒的时候向木远和杨素兰说,如果哪一天他死了,就把他葬到山顶上去,他说就是死了,也要看着木凡如何一步步成为人族的栋梁。
这些话是在他临死的前两天说的,当时杨素兰没有当一回事,之后当然是按照他的嘱咐安葬在山顶上,但对于木凡以后要成为人族栋梁的话,当成是老人的胡言乱语。
木凡来到坟前,放下纸钱和酒肉,卷起了衣袖便捧泥土便自言自语道:“草倒没怎么长,就是在大风大雨里,坟泥少了许多,我这就给你多堆一点。”
“现在虽然比以前更穷,欠债更多,但还是给你带了一些纸钱过来,那时候你总是说死后是会进地狱十八层的,想来是要受很多苦了,不管你现在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疯疯癫癫,希望这些纸钱能让你在下面好过一些。”
将泥坟砌的更高更大,也更结实之后,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蹲在坟前将纸钱点燃,在地上摆放了三个杯子,斟满酒道:“这是你最爱喝的糠米酒,带了一壶过来,很多,你慢慢喝。”
将杯中酒洒在坟前,再次斟满,木凡双手抱着膝盖,头埋在两手之间,愣愣地望着由旺而衰、逐渐熄灭的纸钱和不断深入地下的酒,夕阳通红似火,将墓碑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碑上的几个字显得格外清晰。
“这酒我偷偷偿过,味道很涩,但确实很烈,一口闷下去之后,就像有一团火从咽喉一直烧到胸膛,当时差点呛的喘不过气来。后来我就想啊,是不是因为你的人生太过于跌宕起伏,或者一路坎坷不得志,所以喜欢喝这种自虐自残的酒。不过无论过去如何精彩或者不堪,都已经成为了往事烟消云散,希望你好好做鬼,早点找到一个好人家投胎。”
“不知道你的名字,所以不知道该如何刻这个墓碑,只能刻成这个样子,生前没有喊过你一声爷爷,不知道你对这个碑文是不是满意,如果不满意就托个梦来,我立即改掉。”
洒酒再斟酒。
用手擦了擦眼角,木凡继续喃喃地说道:“你说你一生算无遗策,关于这一点我不相信,但也不质疑,因为暂时我还没有办法考证,不过你死前说我有化龙的气运,将来必定会站于高空俯视万众,这一点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就是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穷苦人家孩子,能有饭口吃不饿死,有瓦遮头不淋雨就足够了,真的没有太大的抱负和志向。”
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孩子,要爬上颠峰傲视天下,这中间的过程到底要付出多少,谁都无法估量,不过无论是谁都知道机会渺茫犹如登天,
“顶多也就娶个媳妇,多生几个儿子好传宗接代,到时候领着他们来给你烧香上坟,跪在你前面喊你一声太爷爷。”
“以后就不在宜安区了,搬到离这里不算远但也不算近的武殿区去,不知道你在这里还能不能看得到,不过你放心,每逢清明重阳我都会回来的,当然少不了纸钱和你最爱的烈酒。”
就这样洒酒斟酒,唠唠叨叨说着一些别人听不懂的琐碎话语,一直到夕阳即将下山。
夕阳余晖中,木凡站了起来,打开酒壶的盖子,将里面的酒全部洒到了坟头上,揉了揉微红的双眼说道:“你不是说你善于堪舆风水,能够改变他人气运,甚至可以做到逆天改命的地步,怎么到了最后就找了个把自己来生往死里推的鬼地方呢,是太过于疯癫把本领都忘记了,还是老糊涂了?等我找到好地方的时候,不管你同不同意,都要帮你挪一挪,哪怕搞得你不得安宁,从阴曹地府爬出来教训我一顿。”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这辈子为我牺牲了那么多,我不能让你下辈子再去做牛做马,我们木家不出白眼狼。”
木凡转身向着山下走去,叹了一声道:“真的好想喊你一声爷爷,并能够让你听的真切啊。”
木凡的身材本来就瘦小,在修炼了“如来佛身”将体内杂质排尽之后,更是矮了两寸,独自行走在下山的小路上,显得异常的孤独渺小。
很多人都以为木凡不喜欢那个疯癫的老不死,包括他的父母,所以才会一直不肯喊出‘爷爷’两个字,即使他会为了那些砸向老不死身上的泥土石头而像疯狗一样去咬人,但在老不死前面依然保持着沉默。
在救回木凡一命之后的几年,老不死衰老的越来越快,处于疯癫的状态也越来越长,只有木凡知道真正的原因,年幼的他处于悲痛和彷徨无助与恐惧中不知所措,每年老人出现几天就消失掉,也只有最后那一年,逗留的时间才长一些,只是未等木凡开口就死去了。
木凡的眼泪就像那一夜的滂沱大雨一般挥洒,来不及开口留下一生都无法弥补的遗憾,让他坚持参与到为老人的抬棺中去,当时他的身材比现在还要瘦弱,沉重的棺木落在他肩膀上压的几乎难以站稳,没有走出多远,肩膀的皮就被磨破,但他咬牙沉默着,在那段山路更是多次摔倒,跪倒在地面的时候,石头嵌入膝盖,痛切心扉,有人让他放弃在一旁休息,他拒绝说道:“他是我的爷爷,就算是跪着,我也要把他送到山顶上去。”
别人不理解他近乎不可理喻的执着,不过如果老不死泉下有知的话,必定会感到非常的欣慰,并觉得付出如此巨大的牺牲是值得的。
当木凡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山顶上陡然出现了一个身影,走到坟前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真的想不到你竟然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连名字都没有留下,这么做值得吗?”
“为他逆天改命将近百年的寿元几乎耗尽,死后为了给他积德还把自己埋在这个下辈子投胎做畜生的地方,以自己的今生来世作为赌注,你会不会赌的太大了?”
“我不懂得你那些玄之又玄的命理术,看不到多年之后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更加不知道一个人的过去和将来,不过我相信你这么做有你的道理,我暂时看不出他会有什么成就,不过心地善良,有一定的悟性,只要成长过程不夭折,还是能够走的更远的,只是能不能达到你要的高度,也只有时间才能证明了。”
望着地上随着微风飘飞的灰烬和坟头上被烈酒洒湿的泥土,来人自嘲地笑道:“看上去你的下场是很凄凉,不过好歹有人为你抬棺送终,我啊,注定是要落个死无葬身之地,尸骨要被吊起来经受风吹雨打的下场了,这么想一想,还真的有点羡慕你呢。”
仰头咕噜咕噜灌了几口烈酒之后,凝视着墓碑上歪歪扭扭的字,沉声说道:“既然你下了这么大的赌注,那我就豪气地陪你与老天赌一把。”
回身向山下望去,那个瘦小的身影已经走到了山脚下,距离远了便显得愈发渺小,甚至还没有路边的一些小树高,然而在并不伟岸魁梧的背影中,似乎看到了一个身躯高逾万丈的影子,为人族撑起了正片天空,那脊梁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