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她大喘着气翻身坐起,抚着胸口定睛看向屋内昏暗的一切。
监斩后的十数日,雁铭时常于梦中惊醒,之后便汗流浃背无法入眠。惊恐吗?的确,于她过往的十六年中何曾见过如此鲜血淋漓的死亡!即使她知道那些贼寇干绝了丧尽天良的坏事,实属罪有应得,但心终究难以释怀。
“姑娘又做梦了?”
绿罗惊醒,赶忙起身点亮灯火,随后又为她披上衣衫。
雁铭慢慢平静了心神后,转过头微笑着说:“我没事,只是做梦。对不起,又吵醒你了。”
“姑娘!”绿罗忧心忡忡的望着她。
“别担心。”雁铭柔声说道。
绿罗咬咬唇,“姑娘既然这么害怕,何不向军师言明。”
“我终要过这一关的,不是逃避就能安然度过以后的日子。”
的确,她不能逃避!从看到贼寇人头落地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知晓。她不再是身处太平盛世的普通中学生,而是身处在东汉末年的乱世之中,等待她的是未知的命运。即使有那个人的庇护,恐怕仍不能独善其身!她唯有让自己无比坚强,才能在这个时代存活!
绿罗有些无奈的摇摇头,慢慢扶她躺下,“姑娘安心睡吧,奴婢就在旁边。”
“绿罗,陪我说说话吧。”
“嗯!”
雁铭平躺在软枕上,望着纱幔缓缓的问道:“你怎么来到军师府中的?”
虽然知道绿罗绝不会像她一样以那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来到这里,但是此刻寂寞的心却在执着的寻找那份微小的共鸣。
“因为军师救了爹爹的命,所以娘亲让我来府中好好侍奉夫人,报答军师的救命之恩。”
没想到会这样的因由,雁铭更加好奇,“你爹爹是?”
半晌,绿罗才压低嗓音说:“爹爹原来是李府的管家。”
“李府?”雁铭感到自己的历史知识还是太有限了,完全想不出诸葛亮与李家有什么瓜葛,但直觉促使她继而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嗯?”
“救你爹爹是什么时候?”
“是在两年多以前。”
原来是那个时候!雁铭感到手心在渗汗,“怎么救的?”她喃喃的问道。
“其实我也不清楚,当时我和娘亲奉老爷之命陪同小姐回乡下探亲,所以没在府中……只是听娘亲说,官兵洗劫了李府……爹爹也险遭杀害……后来好像是军师制止了那个举刀要杀爹爹的士兵。”绿罗模糊的叙述着。
史料记载公元214年刘备刚刚入主西川,似乎有过十数日的时间纵容士兵抢劫府库财物,那时兵患如匪不知多少人无辜枉死!
历史真实而残酷,这里终究不是罗贯中笔下那个只代表正义的蜀汉。
“你怎么离了那位李小姐?后来又有变故?”雁铭想到:古代的仆从一般不会轻易弃了本家,李府败亡了,但小姐尚在,即使报恩也需那位小姐同意吧。
“我娘亲是小姐的乳母,断不会离开小姐的。但是太守与老爷有宿怨不肯轻易放过,幸得军师出面保全李府遗孤,小姐才免遭不幸,所以小姐便同意娘亲让我到军师府中……”绿罗的嗓音越来越低。
“太守?蜀郡太守?”雁铭哑着嗓子问道。
绿罗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是他!是那个借西川初定、官兵为祸之时挟私报复的法正。时至今日绿罗说到他仍然心有余悸,可见当时李府是何等的惨况。不过是昔日的过节,怎就要人家破人亡!
许久,她沉默着。绿罗以为她睡着了,也放下心迷迷糊糊睡去。
雁铭转头轻轻抚了抚绿罗沉睡的面庞,心底充满了疼惜,军师与夫人大概也是怀着同样的心情收留她的吧。或许小小年纪的绿罗并不知道,所谓报恩正是她的爹娘害怕再遭变故。纵然他们要一心守着旧主,但却希望军师府能护得女儿周全。
她起身将灯火吹灭,然后走到窗前。月亮从云层后闪出半张脸忽明忽暗,似乎窥见她波澜翻涌的心。
雁铭攥着手、闭起眼睛,仿佛看到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们在残垣中躲藏,他们惊惶而又愤怒的眼睛,见证了抢掠、烧杀、**……种种的恶行,惨案频发中的成都发出悲凉的叹息。
诸葛亮,你究竟是怎样的人呵!
攻入西川的士兵需要宣泄和鼓舞,所以刘备的命令你是否也无异议?你是否也曾漠视了法正的残暴?
但是,你却在废墟中重建了成都……
之后的日子,雁铭每天捧着案牍奔走于各个衙门之间。她的上司实在是个工作狂人,一刻也不肯放松,她这个小跟班就更不能有片刻偷懒。
每次从他手中接过各类沉甸甸的案牍,看到他额角渗出的汗水,雁铭都觉得心疼。萦绕于心头的疑问仿佛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想到在今后的近二十年中他都会这样勤勉辛劳,事必躬亲,呕心沥血的建立他心中的王国。雁铭觉得呆在他身边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自虐,
又是一个忙碌的夜晚,雁铭几次为他研墨,好不容易熬到他批阅完最后一个案牍。谁知他又铺开纸张,让她拨亮灯盏。
“军师还不歇息?”
“嗯,主公欲让公子多读《韩非子》、《申子》、《管子》、《六韬》等书,故令我抄写与公子。”
“主公倒是一片爱子之心,只是……”只是要如此辛苦他。腹黑的刘备啊!对于不遗余力的压榨属下劳动力真是古今第一人!
见她欲言又止,孔明放下笔,问道:“是不是累了?要不你先回去歇息吧。”
“不是累了……”就是有点无聊。
似乎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最近你辛苦了,每天忙碌这些琐事,是不是很无趣?乔儿也回东吴了,很寂寞吗?”
“那倒不是,反正乔儿早晚要回来的。”
雁铭满不在乎,不过对诸葛乔的匆匆而别还是有点失落,但想到他终要成为诸葛亮的养子,以后相处的日子还很多,她也就不在乎暂时告别这个玩伴了。
这不是让雁铭疑虑的事,倒是有另一件事让她担忧。
“提到《韩非子》雁铭有一事不解,想请教军师?”
“什么事?”孔明饶有趣味。
“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想军师应该很清楚吧。”
孔明沾了沾墨汁,随即简单明了的说道:““刑罚和赏赐不分贵贱。”
“那你还……”
“还纵容法孝直在蜀郡目无法纪的挟私报复对吧?”
原来他早已知道她的质疑。
“嗯,是不太明白。他杀了那么多人,你既然修订《蜀科》为何不管?”难道就因为他是刘备亲近之人,所以他也不去得罪?这不是雁铭心中的诸葛亮。
“虽然执法必须严明,但是也要审时。眼下主公要夺取汉中,法正擅军事谋略,不可轻废。”孔明的话语重心长。
雁铭有些理解了,他就是那个自比管仲的诸葛亮啊!水至清则无鱼,所以诸葛亮可以容纳法正。
“军师在《蜀科》上与他意见相左,这个人睚眦必报,恐怕……”她说出自己真正的担忧。
孔明淡淡的笑了笑,“我已经修书给孝直,对他言明遵循《蜀科》的重要。想必他不会在此事上再生是非。”
雁铭想到历史记载好像诸葛亮是写了这样一封信给法正,至于他还做了什么样的努力,他不多说,她也不便再问。
“《蜀科》对于治理两川多重要呀!民心不可失,士子不该弃。他只见私仇,不看长远,我想他将来的路会和心胸一样狭窄。”雁铭兀自言语着。
她没有察觉到孔明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她只是想到,反正法正也活不了多久了,更威胁不到诸葛亮什么。短命就是他为之前的滥杀无辜付出的代价!
孔明见她若有所思,于是用笔敲敲书案,像是留作业一样的口吻:“你也把《六韬》抄写一遍。”
想到要抄写隶书写的古书,而且还都是繁体字,实在让雁铭汗颜。虽然自己被父亲逼着学过几天书法,但要在对书法甚为精通的诸葛亮面前显摆,岂不是笑话。
雁铭想了想,轻咳了一下问道:“《六韬》中有一个很重要的战略思想军师可知?”
“哦?看来雁铭读过《六韬》,愿闻其详。”
当然读过,这是诸葛亮非常重视的书,所以即使看起来费解难懂,雁铭还是耐着性子读了几遍。并且从父亲那里听到许多有关这部书的国学故事。
“攻强,离心,散众。最终会导致敌人太强必折,太张必缺。”
孔明点点头,继而问道:“何解?”
雁铭想起父亲讲的故事,心想这还难不倒她。
“匈奴单于冒顿先后把良马、阏氏赠送给强大邻国东胡,让敌人误以为他胆怯惧怕,不足为虑,因此毫不戒备。直到东胡再来索要土地时,冒顿出其不意,轻而易举的消灭了东胡。这个故事就是最好的解释。”
雁铭偷偷观察孔明的表情,等待他的评价。这可是在鲁班门前班门弄斧啊!
“嗯,不错。雁铭既然已知《六韬》,那就把刚才这一章默写一遍吧。”
雁铭顿时满脸黑线,开什么玩笑?她只想逃避抄写怎么变成默写了?
“那个,我写不出。”她只好老老实实承认。
“呵呵,那就好好抄吧,以后我会经常考你。”
雁铭终于明白,她这点小聪明是算计不过诸葛亮的。
“还有,我不太会用毛笔写字。”
“那用什么笔?木刀吗?”他浅笑着。
这调侃听起来一点也不好笑,难道以为她来自商周啊?她可是比他进步一千八百多年呢!
雁铭很不服气的甩出了一句:“我用自动铅写比较顺手!”
孔明诧异的看着她:“什么?”大概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啊,啊,就是我家乡用的很先进的笔,你们这里没有啦。”反正她就是不想抄写。
孔明有些无奈,但还是好脾气的走到雁铭的身后,然后俯身握住她抓着毛笔的手,一笔一划的在纸上写下——“六韬”。
雁铭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惊的不知所措。她第一次感觉到一股温柔清洌的男性气息正包围着自己。而这种气息与她的父亲完全不同!
他的手很暖,手指修长而有力,握住她的手的同时也握住了她的心。他锦袍上的领纹蹭的她好痒,像一片叶子反复划过心坎儿。这两个字的笔画还真多,不知不觉中手心渗满了汗。
“好好写吧。”
他倒是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就起身回去做他的事。熟不知就在此刻,他打开了她心中从未开启的那扇门。
雁铭听着外面知了不停歇的叫声,感觉巴蜀的夏天真的很热,脸颊被烧的绯红,心扑腾腾的乱跳。她从小仰慕的男人在这样闷热潮湿的夏夜里,在她心底种下了一颗美丽的种子。
她不再拒绝写字,而是沉浸在笔端那一笔一画的懵懂与甜蜜之中……
连着几日,公务之闲雁铭都在孜孜不倦的抄写《六韬》,可是每写一篇请孔明看过之后,他的回答千篇一律都是:“再重新写过。”
如此反复,雁铭的耐性就快要被磨蚀殚尽,他只是在百忙之中恩赐似的瞄了两眼,就把她辛辛苦苦抄写的文章弃如废纸。
“你到底想怎样呀?”
在他第N+1次甩出那句相同的回答后,雁铭终于忍受不了,赌气的把抄写的纸张“啪”的一声拍在他的书案上。
这个现代人习以为常的质问动作,大概是惊到一直伏案写字的孔明。他抬起头,注视着气鼓鼔的她。
孔明突然的直视,让雁铭忽然感到脸颊发烫。
她喜欢在写字的时候,时时侧头去偷看他认真审阅案牍的脸庞。俊逸飘然的面庞,漆黑明亮的眼睛,高挺的鼻子,还有总是挂着自信微笑的嘴唇,就像一道炙热的阳光,让她脸红心跳。
她期待着他在繁忙之中偶尔的测视目光,盼望着他温和磁性的声音叫她“雁铭”。即使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只是在吩咐她做事,但在雁铭听来仍然是这个世上叫出她名字最好听的声音。
他种下的种子已经在她心底不由自主的发芽了。
“雁铭?”
这个声音的询问瞬间就化解了她之前的气愤,她在心底暗骂自己没出息。
“嗯——我辛苦写了好久,你都没看上几眼,为什么总让我重抄呢?”她小声的嘟哝,刚才还理直气壮的质问,现在却一脸心虚。
孔明放下毛笔,随手拿起那张被她拍在案上的纸,似乎是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然后仍旧是那句话:“重新写过吧。”
“总要给个解释听听吧。”雁铭不甘心的说道。
“你都没有认真写,还要我怎么解释?更何况你这字写得……”孔明欲言又止,大概是不想让她难堪。
“很丑是吧。”雁铭了然于胸,“字是没有你写得那么漂亮,但我的确很认真的抄写了。”
“哦?认真还时时侧头走神?”
雁铭的脸顿时绯红,在她印象里他批阅案牍时从来没有抬过头,怎么知道她在走神?不由的心跳加速,就像一直在暗处觊觎某样宝物,忽然被主人发现了一样。此刻她最担心的是她花痴一样偷窥的原因,会被聪明的他端倪出来。
“好吧,我承认我没有用心写,我只是想偶尔也能到外面走走。”雁铭老实的认错,希望他不要心血来潮的询问她在神思什么。
偷偷抬眼观察他的反应,然而那张淡然的脸上找不到任何可以揣测的痕迹。
孔明重新拿起毛笔,低头继续忙碌。像是带着点做交易的口吻说:“你若今天能写一篇让我满意的,我便让你明天出去游玩。”
雁铭庆幸她的秘密没有被拆穿,同时获得了意外惊喜。
她一面偷偷擦拭额角的汗水,一面踱回自己的书案前继续努力抄写。
为了明天,拼了!